轻地送进来:“韩某,别沾‘天子血’,别逼‘天子党’一口气咽绝。”那句末尾的“咽绝”,带着一个士人的冷静。他不喜欢“冷静”,但他承这个“别”。
“抓鸽子。”韩暝道,“先抓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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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鹰台上,那只戴铃的小鹰被摘了铃,铃被兵士揣进怀里。守台校尉抚一抚它的羽,低声唤:“阿夜。”鹰把喙贴在他的指背上轻轻碰了一下,像应声。校尉把它抱到城东的风口,抬手放走。
并州驿道那边,一只鸽从茶篮里腾空,羽毛灰,受过吓,用力过快。它的脚上绑了一条极细的青丝,丝上套了个小小的灰纸筒。纸筒里,有字——“天子西幸,潼关备粮”。这句对的人,一看便知“热”,热得假,因为天子究竟何时出宫,岂有明字入筒的道理?但“暗鹰”要看的不止字。他们要看,谁在放鸽;谁在接鸽;谁在风里给鸽让出一条路。
阿夜自风上划下,翅影扫过城堞。它的喙直直朝鸽脚的绳套去,风里一刹,羽片彼此相贴,响出极轻的刷刷声。鸽子“咕”的一声,脚往上一缩,错开,被鹰的一翅打在背上,“扑啦啦”翻了几个跟头。阿夜并不咬死,只压,“暗鹰”的鹰从不在城上见血,血会让人乱。他压着鸽,兵士飞奔上前,轻巧地把纸筒替下来,塞入皮囊。
韩暝坐在院里数拍。属下把皮囊呈上,他把囊口一揭,纸筒滚到他手心。他把筒轻轻一捏,纸就出来了。纸上墨点未干,边角带一点被风吹开的“毛”。他看一眼,笑了:果如所料,“热”。他把纸丢回皮囊:“松口子,放它跑。跑去看谁的影在风里最长。”
“是。”属下抱拳,退。
韩暝把手伸进怀里,摸到骨针。他不杀人。他告诉自己——不杀。他的脑海里却止不住浮出一张脸:半月前东市的巷口,一个写“奉”的人,把名藏在雪里,把字顶在胸前。那人的指腹按在柱上时有一滴极小的血,血凝得快,凝住了他的一刹。韩暝知道自己的手势——那时他只要再往前半步,刺落,就能把那滴血改一个去处。可他没动。他在“缓”里忍,忍得手心出汗。后来,郭嘉笑称此为“最贵的缓”。他不懂“最贵”两个字,只知道胃里多了一团冷火,夜里翻身,火就往上走。
“头儿。”门外有人低声,“西关那边的烽烟,压了一线。象是有人在风里加了沙。”
韩暝起身,披上斗篷:“走。”
——
潼关西门靠黄河的一侧,有一条被风磨得光的窄坡。坡底埋着一枚铁环,环上经年磨出的纹里有积雪。今夜,铁环被人掀开了一道缝。并州的“看雪”人换到了这里——一个不起眼的老军,他拿着一枝扫帚,扫雪的动作极慢,一寸一寸,从坡底到环边,再从环边扫回坡顶。扫到第三遍时,有人从暗里递出一片竹签。竹签极薄,薄得像风里夹的一片草叶,上头只刻了一个字:北。
老军把“北”字刮成雪的纹理,然后再把雪打平。他的眼里有一条细细的光,那光是风吹出来的。他把扫帚靠在铁环旁,手伸进袖里,摸出一根细长的羽毛。羽根是灰色的,顶端有一撮黑。他捏住羽根,轻轻一抖,羽便顺着风落到坡下的缝里。羽根里塞着一片比香灰还细的丝。这丝里藏的,是今夜真正要走的“字”。它不经天,不经风,不给任何“鹰”抓,只给雪、给土、给人心里最温的一处存。
“北。”老军在心里重复。他知道,这个“北”不是方向,是去“北”的人。去北的人名,不能说,只能藏。他把铁环复合,复得像从未动过。
他刚起身,一道影从风里撕开,落在他的背后——韩暝。韩暝没有出声,只看扫帚。老军握扫帚的姿势很稳,不紧不慢,像真的在扫。韩暝的目光往下落,落在铁环的接口。接口处没有新刮的痕迹。他又看老军的鞋底——鞋底纹路旧,砂陷在沟里,像河床里的泥。他又看雪面——雪面平,只有扫过的一条纹像风里摁了一条线。
“你叫甚名?”韩暝平声。
“老邹。”老军答,嗓子哑,“守这坡十年了。”
“手稳。”韩暝道。
“风大,手不稳就要滑下去。”老邹答。
两人对看。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去,把一句话撕得只剩下“稳”与“滑”。韩暝不再问。他转身,风把他的裘衣下摆吹开,露出里面干净得发亮的靴。靴跟踩在雪上时发出的声极轻,轻得像夜里某人说的一个字。
他走后,老邹慢慢把扫帚在地上磕了一下。扫帚梢上掉下一点灰,那点灰里有一粒看不见的小砂。砂落在雪上,雪的面上起了一点极微小的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