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从不是对别人开始的,而是先对自己与最亲近的人——这人把“活”的代价看得太清。
午后,议和的场地选在营外三里的一处土冈。冈旁有一条被辎重车压得泥浪翻卷的窄道,车辙里积着昨夜的残冰;冈顶三株老榆,枝干向北,像三根半枯的笔。吕布不坐榻、不设帐,就着冈顶一块平石铺了一张黑毡,黑毡边缘被风掀起一丝,露出底下灰白的石面。石面上有许多刻痕,像曾经有谁拿着小刀在上头描过一场无聊的棋局。
张辽先到,把场子过了两遍,手掌按着刀鞘走,脚步落处都是又冷又稳的铁声;高顺在冈下布陷阵营,半月形,叶尖朝外,隐约可见矛头一线银。吕飞受命执旗,为护仪之列的都尉,站在黑毡后方三步的地方,短甲、战靴、束发。唐樱给他缝的细密内衣贴着汗,暖而不湿;香囊下压着两根银针,用桑皮薄纸包着,纸角被他悄悄折了一个小角,像少年人私下的某种幸运物。
宛城来者两人。一人是梁虞,另一人则换了一身衣着——青布宽袖,玄冠,腰间悬着一只葫芦,行礼、坐下皆整肃。他自报姓名:“贾诩,字文和。”
陈宫眼尾轻挑了一下。贾诩抬眼时,目光从吕布肩侧斜过去,落在他背后三步——恰好落在吕飞的脚尖边。他的眼神很轻,很薄,像一根折断了的柳条轻轻拂过清水,连涟漪都不想留。
“文和。”吕布开口,像与旧识寒暄,“宛城之败,皆你算计,我记着。但你来议和,也只你来才算数。”
“主公抬爱。”贾诩微笑。那笑如同将水热到不烫口的温度,既不叫人舒服,也不叫人难受,“议和不为算计。主公若非要说算计——贾诩的算计,不过想替这城里的人换一条路。”
“换路要付价钱。”吕布看着他,“说吧,你想替谁付?城中豪右?你们张将军?还是你自己?”
“主公。”贾诩把葫芦解下,往旁一放,手背抵着膝头,“人都在我这葫芦里。谁先出来,凭主公的手气。”
吕布笑了,笑声很淡,淡到像黑毡边那一丝被风掀起的布角,“我素来手气极好。”他说着话,手心却轻轻扣了扣黑毡底下的石面——一下、两下、一下重,两下轻。高顺在冈下忽地抬头,陷阵营的半月有一个缺口像鱼鳞一样顺下去,又轻轻回到原位。
风更冷了。榆叶静不动,土冈下的草根却发出极细的簌簌声。吕飞握旗的手心出了汗,他把手往旗杆上再攥紧一分,指节在木纹上滑过,磨出极细的刺痛感。他将那刺痛当成自己心跳的节拍,一、二、三——稳住,稳住。他听见陈宫的嗓音还在不急不缓地同贾诩周旋:“人心多变,葫芦也会漏。文和,你葫芦的底漏在哪儿?”
“漏在饷道、豪右与军心的交缝处。”贾诩不动声色,“所以我才来,把漏补一补。”
“怎么补?”
“用主公的名。”
话音将落未落,榆树下一点白影忽地闪,白影下是一柄窄刃短刀,风从刀背上分开,发出一声细细的嘶。张辽几乎在同一瞬出刀,刀光与短刃在半空里“叮”地撞了一下,火星是黑的,像被风吸走的火。那白影被刀锋逼得一个踉跄,直扑向贾诩——却在贴近的那一瞬,被贾诩自己伸手按住了手腕。贾诩的手指细而白,按上去像一枚温吞的钉,一下,二下,第三下正按在搏动之处。白影的眼睛在那一瞬收缩,像河冰上被人用指尖轻轻划了一道裂,下一刻,整个人软下去,连哼都不哼一声。
“叛将。”贾诩长叹,像毫不意外,又像深恶痛绝,“梁氏之支,贺家之婿,今晨还发誓要护城。腑肠翻了脸,竟来刺议之席。可笑,可悲。”
吕飞握旗的手臂在此刻几乎是在自己不受控制地动——他刚才看见那短刀过来,贾诩不避、不闪,那是一种把生死当成一个试验用的小木块放在秤上称的冷。少年人的血在胸腔里“轰”的一涨,像有一串火星从横膈膜下跳上来,顺着喉咙滚出火气。他的脚尖向前挪了一寸,旗杆斜了一线。
“稳。”吕布的声音从肩头后掠过来,轻轻落在他耳边,“旗,不可乱。你是我军心的杆,乱了,兵心即乱。记牢——修罗场里,第一个要稳住的,是自己的手。”
吕飞咬了咬牙根,把旗杆扶直。风在旗面上轻轻打了个卷,卷起一角,又落下。他忽然明白了“杆”的意思,杆不伤人、也不救人,杆只要直立就已给了所有人一个方向。这方向是他撑着的。
地上的白影被陷阵营围住。他喉唇内侧被张辽的刀锋擦破一点皮,渗了一点血,吐出来时,血泡上浮了一小星白沫,毒。高顺一步跨过去,用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