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襟内摸出一个极小的金盒,盒里还是那截银针。他没有把它递出,而是先将自己的左手指尖伸往光下,针在指腹穿了一个最微小的孔,血珠慢慢鼓起来,像一眼很深的井在夜里涌出第一枚泉眼。他把这枚血珠轻轻蘸在笔锋。墨已在一旁研好,黑得沉。血入墨,墨心微微涌动一下,又安静。
“子服,”董承把笔递过去,“你不用写很多。写下你的名,写下一个‘奉’字,这夜便有两滴血在‘带’上相逢。天子那里,第一滴在绛色之中已干;你这滴,尚热。热要使冷动。”
王子服接过笔。他的手并不发抖,但在笔尖落下的那一刹,他把气也落了下去。他先把针取过来,按向自己的指腹。疼并不明显,只是一阵凉。凉从指尖走到腕,到肘,到心。他看着那一滴很小、很亮的红,一瞬间把许多事看得很清:父亲书案旁的叹息,军中练兵的潮汗,廊下荀文若远远来又远远去的一身风尘,宫门阴影里少年帝王衣袖的空。红落在墨上,墨微起,像一口井里扔下第二颗石子,第一颗已沉到深处,这一颗落下去,水面才有了可见的波。
他在那叠纸背面先写了一个“奉”。写完,他按住心口,低声道:“王子服之血,奉汉。”然后,他把纸翻来,在角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不美,刚直,收笔处有一丝内敛。他抬头,眼里有一丝笑——不是轻快,是一种把恐惧妥帖收起后的安。
董承长出一口气。那口气像从极深处慢慢浮上来,浮到喉咙,又被他按回去。他伸手,小心翼翼把纸折成三折,缝进绛带背里极细的缝线之下。缝线沿着经纬走,他把纸往里一推,纸便贴住丝,像被夜吞下。吞下去的东西不会立刻显现,必须等风来,等手去拉,等命在某个节点上被迫交代。
“这带还有两条姊本。”董承道,声音更低了些,“一条我自留,一条我送伏完,明日再寻种劭,或吴硕。子服,我求你一件再难不过的事:别先动刀。护住这滴血,护出一条线。人太快,事就死。要让曹孟德自己把刀放在案上,自己看着刀光,在犹与不犹之间,乱。”
王子服默然,片刻后问:“叔父,可需末将入宫换带?”
董承摇头:“你不入。入的人,我会叫不同的人去。带有真的,也有半真的;字迹皆真,意旨有别。让他们自己猜谁拿着‘真命’。你——盯城门;留两条耳在西市酒肆与南市药铺,若有陌生的官靴踩雪进出,记下步长。步长最真,易露心。”
王子服点头:“步长是人心的尺寸。谨记。”
董承起身,将带重新卷好,放入袖中。卷带的当口,他把那枚黑玉镇纸也收入怀里,像把一份重压一并带走。他看了看四角,目光落在数珠上;数珠无声,是一室的静脉。他忍不住道:“子服,今夜之后,你与我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并在一起。绳子有锋——它不是绵,是丝;越拉越紧,越紧越危险。你若后悔,尚可以此刻停。”
王子服摇头:“末将不会停。停,便是那滴血白落。叔父,末将只是求——若事发,妻儿……”
董承轻轻一顿,随即苦笑:“我能求来的,也不过是让他们死得像样一点。子服,天地间大义不过两行字:一行在刀锋上,一行在人心上。今夜我们选了后一行。刀锋之事,留给下一夜。”
屋里忽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于门外停顿。王子服伸手作一止的姿势,转而指向墙侧一块暗板。董承即刻会意,退半步,贴到暗板下。王子服挪动半截矮柜,矮柜脚磨地,发出“吱”的极轻一声,紧接着门口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郎君,水烧滚了。”
王子服应了一声“好”,不动门闩。外头足音退去。他回身扶起矮柜,目光与董承再交。两人皆没有说话;不说话,像已经把言语用完。董承伸手,按一按王子服的臂,将一只拇指与他的手背短短一触。那一触里,有一种男人之间无需言传的固执与柔软,一齐化在掌心的温度里。
——
同一时刻,东偏殿。
御床未解,少年帝王坐在屏风阴影里。他的指腹包了一层极薄的纱,纱上渗出一点点暗红,像夜里一盏灯罩里尚未抖尽的余烬。他听见外头更鼓正换更——鼓声在殿外绕一圈,碰了碰朱柱,又从门槛下钻过来,在他足踝边裂开。内侍来为他续灯,灯焰先低后高,像在试探谁的呼吸更重。
刘协抬起那只包着纱的手,纱被拉紧的一瞬,他觉得痛。痛很快散了。他盯着指尖那一小团红,想:朕的血,落在带上时发热,此刻怕是已冷。冷了便轻,轻了便要被人说成不过是‘符’。可若有人以他的血与朕的血相应,那便另是一件事。他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