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口乱钟按住。吕布没有迎,他只是把戟向前轻轻一送。
那一送,像把某个看不见的门推开了一寸。
枪尖入门,枪意却被门缝揿住半瞬。半瞬已足矣。吕布握戟的虎口一收,戟身斜劈,刃脊在空气里划出一道细得几不可见的金线。金线落在枪杆第七节,木声不作,枪身却像被抽掉了骨,花朵一散——白蛇化风。颜良只觉手中一轻,尚未来得及换式,那金线已由枪而上,由臂而上,沿他的肩颈绕了一绕。
“铮——”
像琴弦断。颜良的头颅在马背上轻轻一偏,眼里的光与天光一起暗下去。人与马在惯性里狂奔了六步,才分开,重重倒下。血喷出时,并无戏台子上的夸张巨喷,只是一道极瘦的红,落在吕布戟锋上,被他斜斜一带,擦在地上的草尖上,草尖因此也亮了一亮,好像有人在草尖上点了灯。
北岸七十里营,齐齐一静。这个静,比任何惊呼更吵。人心被按住,像一锅沸水被盖死,所有泡都卡在水底挤来挤去。
“降维打击与历史篡夺……”曹操喉间滚动,极轻地吐出这八个字。他知道“关羽斩颜良”的旧剧本,此时被人当众撕碎。有人在历史的舞台中央,伸手把最耀眼的一处光,扯到了自己身上,并且拉得没有丝毫勉强。
关羽掌心一热。不是羞,不是怒,是久违的战。那战意像极北的风,刮得他骨头生疼。他却按住,缓缓吐气。荀彧侧目,见他目中冷光更深,心里暗道:此人已为来日留钩。
袁绍的脸色在伞盖下变得精彩。他的鼻翼迅速充血,青筋浮于太阳穴,眼底却也闪过一丝不可抑制的胆寒。他猛勒马缰,剑在鞘里“锵”地一响,他把“惊”的气一斩两段,化为“怒”。“鼓!”他吼。鼓如雷,压住一瞬之静,压不住腿肚子里那股发抖的酸。
“文丑!”袁绍站起,指向阵前,喉间迸出沙砾,“给我杀——”
吕布抬戟,像顺手划掉半页旧纸。他把戟横向一指,戟锋斜指袁军阵角的第二面战旗,旗上“丑”字粗黑。他并不看文丑,而是看袁绍——看那位名满河朔、世家簇拥的四世三公。他的语调平平:“下一个,文丑。”
很轻的一句话,却像有人在冰上写字,用刀尖。文丑的喉节滚了滚,心里猛地涌上一股说不清的热,热里又生冷。他想到方才颜良的死,想到那一线金光,想到自己刀经年不曾败,想到燕赵儿郎的狂烈,他把所有念头都压成一个粗糙的字:上!
这一个“上”,还在喉咙里,北岸忽又大乱。乱不是阵形,是人心。颜良倒下的地方像天边插了一枚针,针尾上缀着七十里营气,全被它牵住。袁绍提缰,马后蹄直蹬,溅了他一靴泥。他不理,只转身,回头指着文丑,字字像捶石:“去!”
——
“主公。”陈宫低声,扇骨开合间都是冷风,“此时收,方是‘理’。”
吕布不答。他只让赤兔换了一个呼吸的节律,马鼻喷白,蹄轻挪半步。那半步挪出了一个极小的弧,把他与袁军、与曹军、与所有人的目光,安安稳稳地固定在一个“看得见”的中心。这是舞台。这是聚光灯。他要他们学会如何看他。
他把戟斜搭肩上,刀背向外——这是“让”。他不追颜良的尸,不趁乱绞杀,他只看着对面那面“丑”字旗,眼神冷而直,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他让对方来。他要在白日里,在七十里连营与中原万人眼前,讲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贾诩微笑,眼里刀光一收:“好戏。”他看一眼曹军营,那边的警钟没有敲,绞盘的绳却又紧了一圈——曹操在忍,在看。他在衡量“如今出手的收益”,也在吞咽“这个人的未来威胁”。这份忌惮,远比他嘴里的任何计谋更实在。
——
文丑出阵,铁甲撞得“当当”作响,声音在胸腔里回荡。他往前一拉缰,马嘶一声,立起前蹄,蹄影里带着尘。他的刀被擦得干干净净,像一块没有伤痕的冰。他盯着吕布,鼻翼开合,像要把对面人的气吸进肺里再吐出来。
“来!”他吼了一声,吼里有燕赵的狂烈,有粗粝的豪气,也有不可避免的一丝不安。他按住了那丝不安,逼它变为怒。
吕布没有答。他只把手摊开,像要接住一滴雨。赤兔蹄尖轻点,戟锋在空气里微微一颤——那颤,像把一根看不见的弦拨亮。风因此从四面退开,空出一条直道。道很窄,只容两马对斩。
鼓声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全部退为一记“咚”。那一记,像把地皮按住,让人脚底板下的骨头都跟着沉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