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之下?
而我那夜听到的呼唤,奶奶那晚祈求的对象,以及那盏疯癫闪烁的灯泡、那均匀铺开的纸灰、那点眉心的冰寒……
我猛地转身,逃离了那座老屋。
待了几天,我离开村子,返回省城,奶奶再也没有为我喊过魂。
她送我出村口时,紧紧抓着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像冰冷的铁钳。
“青娃,”
她混浊的眼睛望着我,眼里有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是恐惧,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以后……好好的。
城里……干净。”
我走了很远,回头望。
奶奶还站在那棵大榕树下,身影渺小、佝偻,仿佛要被身后那片巨大、沉默、雾霭沉沉的大山吞噬。
城市的夜晚没有真正的黑暗,霓虹灯的光污染足以吞噬最微弱的星光。
空调恒温,隔绝了四季的冷暖。
我在键盘的敲击声和屏幕的微光里,试图遗忘那片浓白湿冷的雾,那夜癫狂闪烁的灯,和那块挂在枯枝上、兀自招摇的红布。
但我时常会在深夜惊醒,心跳如鼓。
有时是风吹动窗户,有时是楼上掉下什么东西。
每当这时,我总会下意识地、飞快地摸一下自己的眉心。
那里,什么都没有。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标记,就再也无法真正擦除。
它不像伤疤,会愈合,会淡化。
它更像一粒被深埋的种子,靠着你无法理解的养分沉默生长。
它蛰伏在你脉搏的间隙,潜伏于你呼吸的停顿处,与你共享同一具躯壳,同一段生命。
你西装革履,穿梭于玻璃与钢铁的丛林,试图用秩序和理性构建一切,而它,则在每一个你松懈的刹那,于你灵魂最深的空隙里,无声地蠕动一下,提醒你那份冰冷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契约,早已签下。
故乡的山水养育了我,最终,也在我骨血最深处,埋下了一枚无法剥离的、冰冷的烙印。
第二年深秋,奶奶去世了,葬礼在萧瑟风中结束。
我独自留在荒凉的山坟前,枯黄的茅草在风中瑟瑟抖,几片纸钱灰被卷起,打着旋儿消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
我想起她十八岁嫁过来时,正是五十年代。
因为爷爷的富农成分,她一夜之间成了罪人。
那些年,她们被赶进牲口棚,无缘无故地跪在打谷场上挨批斗,竹篾抽在背上洇出深深的血痕。
大集体时代,她看见老张家孩子饿得全身浮肿,偷偷塞过去两个糠饼子,用土方为孩子消肿,结果被揪出来批斗,安了个“敌特蛊惑人心”
的罪名,被人踹得吐血,差点死在麦场上。
晚年本该清静,却又为我魂轻的事操碎了心,满头银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冷风卷起坟头新土,远处寒鸦嘶哑啼叫,我望着墓碑上她慈祥的照片,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