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十二月初一日,御书房。
邓修翼向皇帝递交了司礼监陈相书丶鲁迪丶汪东三人在张家口丶得胜堡和平虏卫分别回来的,军户抽查调研结果。
张家口还好,军户逃逸十之一二。
得胜堡和平虏卫可以说是触目惊心,军户逃逸十之三四。
其实,就在十一月卅日,大同总兵张弼遣心腹家丁携火漆密匣抵京,经锦衣卫指挥使铁坚呈御前。
绍绪帝启匣见封面朱标「大同军机密」五字,当即屏退左右独阅。
及至邓修翼次日呈报司礼监调查结果,绍绪帝方从袖中取出张弼密疏淡淡道:「且看,此物倒是与你所报印证了。
」
绍绪帝然后又扔出了姜白石的自辩疏给邓修翼。
邓修翼很仔细地读完了姜白石的自辩疏和张弼的密疏,知道皇帝如是才不怀疑自己有心帮姜白石,于是道:「启禀陛下,奴婢以为可容姜尚书廷辩。
」
「噢,为何?」绍绪帝问。
「陛下明察秋毫,可总有人不长眼。
廷辩昭彰天听,姜尚书纵有万般委屈,亦当叩谢陛下予其自陈之机。
」邓修翼道。
绍绪帝微微一笑道:「准!
初五日,召内阁丶五军都督府丶兵科给事中及都察院掌院御史廷辩。
」
绍绪七年,十二月初五,寅时末。
紫禁城笼罩在冬日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色里。
左顺门内,鎏金蟠龙柱下的青铜兽炉吐出袅袅青烟,混合着清冽的寒意,弥漫在肃杀的大殿中。
九卿重臣与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们早已按班肃立,绯袍玉带与金甲绣麟在昏暗的宫灯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丹墀之上,紫檀木御案后,绍绪帝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出沉闷而规律的微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殿中众人的心尖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邓修翼,一身暗红蟒袍,如同最沉默的影子,侍立在御座旁侧的阴影里,目光低垂。
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压抑着即将爆的风暴。
今日廷辩的主角兵部尚书姜白石,立于文臣班列之前,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紧握象牙笏板的指节微微泛白,透露出内心的激荡。
从上自辩疏到今日廷辩已经过去十日,这十日姜白石无一日不如履薄冰。
直到十二月初三日,裴世宪到府中拜访,带来了邓修翼的消息,姜白石才知道司礼监与总兵张弼的奏报如同两柄重锤,敲碎了掩盖军户流失真相的薄冰。
他知道,所有该铺的路,邓修翼已经都给他铺好了,今日便是孤注一掷之时。
「启奏陛下!
」一声高亢的嗓音刺破了沉寂。
兵科给事中欧阳冰敬率先出班,「臣,欧阳冰敬,劾兵部尚书姜白石三大罪!
」
他深吸一口气,语极快,字字如刀:
「其一,玩忽职守,勾补失察!
怀安城破,军民遭屠,血染城垣!
此惨绝人寰之祸,根源何在?皆因宣化丶大同兵力空虚,救援不及!
而边镇兵力空虚,责便在兵部勾补军户不力!
大同乃至九边,军户逃亡几成痼疾,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姜尚书身为兵部堂官,执掌军籍经年有馀,对此等动摇国本之危局,可曾拿出雷霆手段?可曾有效遏止颓势?!
怀安血案,正是尔尸位素餐丶玩忽职守酿成的苦果!
此乃罪一!
」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御座,声音激越:
「其二,欺罔君上,文过饰非!
怀安之殇,震动朝野!
陛下天威震怒,垂询边事!
值此危殆之际,身为兵部尚书,本当痛陈积弊,直指沉疴,以求陛下圣裁,力挽狂澜!
然,臣斗胆揣测,」他刻意用了「揣测」二字,规避了信息来源问题,将指控建立在逻辑和预设上,「姜尚书为推卸罪责,其自辩之辞,必是百般开脱,竭力粉饰!
或将罪责尽推于边将无能,或言积弊深重非一日可解,甚或将流失军户之数轻描淡写,以图蒙蔽圣听!
若其疏中果有此类不实之言,避重就轻之举,则非仅失职,实乃欺君罔上之大不敬!
此乃罪二!
」
他将「欺君」的成立,巧妙地系于一个预设:姜白石的自辩疏必然粉饰太平。
这是基于人性弱点和政治常态的合理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