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漾在表面的翠绿茶叶与氤氳热气,却不饮,目光始终如冰冷的刀锋,死死锁定著那条黑龙的唯一气眼。
啪。
林重远將茶杯重重放下,声音不大,却让崔瞿持子的手微微一颤。
“你这老狐狸,此来庐州,舟车劳顿,不是只为了送吾一条大龙屠吧”
林重远的声音嘶哑,带著一丝不加掩饰的嘲讽。
崔瞿抬起头,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老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
林重远冷笑一声,他伸出手指,遥遥地指向了黑龙腰腹处那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破绽。
那无声的指向,比任何落下的棋子都更具压迫感:“你那好孙儿欺辱采芙之时,可曾想过『咄咄逼人』四字”
崔瞿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惨白,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他长长地嘆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著懊悔。
他將手中的黑子轻轻放在一旁,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对著林重远,弯下那在整个江南士族中都象徵著顶尖地位的腰,长长一揖。
“此事,是和泰混帐,是我崔家教子无方,对不住采芙,也对不住你林家。”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歉意:“在此,我代他向林兄赔罪了。”
林重远看著他白的头顶,眼神复杂无比。
有愤怒,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他终究没有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承受著这一拜。
这时,一旁安静煎茶的林婉柔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崔爷爷快请起。”
她的声音清冽乾净,如同山涧清泉,带著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小辈之事,缘分已尽,何谈对错。”
“若因此伤了您与阿爷几十年的情分,那才是采芙的不是。”
她说著,提起小巧的茶壶,將两杯煎好的热茶,分別斟满,姿態优雅地端到二人面前的案几上。
“阿爷,崔爷爷,请用茶。”
崔瞿望著眼前这个温婉嫻静、眉眼如画的女子,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惋惜与愧疚。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知书达理,聪慧过人,气度风华甚至不输男儿,却险些被自己那个不爭气的草包孙子给毁了。
他坐回席上,接过茶杯,轻声道:“好孩子,是和泰他……配不上你。”
林婉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淡雅,没有接话,而是安静地退到一旁,继续侍弄那只小泥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林重远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著喉咙滑下,胸中那股鬱结之气似乎也隨之消散了些许。
他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指著那条已经被宣判死刑,彻底被白子包围的黑龙:“说吧,你这条大龙『厚势』已失,『气』眼將破,你这下棋的人,又在打什么算盘”
“別告诉我,你不远来庐州,真是来找我敘旧的。”
崔瞿顺著他的目光看去,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老友,你我皆知,如今这天下棋盘,早已不是你我世家对弈之时了。”
他捻起一枚黑子,在自己的大龙旁,落下了一步看似无关痛痒的“补手”。
这一手,於大龙的死活已无任何意义,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告別。
“我这条龙,便如你我这等所谓的世家。”
“看似庞大,盘踞中腹,威风八面,实则早已被围困。”
“而棋盘上,如今多了许多不讲规矩的棋手。”
林重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不屑与悲愤,他落下一子,一记凌厉无比的“挖”!
彻底断绝了黑龙与外界的任何联络,也彻底宣判了它的死刑。
“规矩可笑至极!”
“昔年永嘉之乱,衣冠南渡,王谢子弟尚能划江而治,偏安江左,因为那时大家还讲规矩。”
“可如今,是『五胡』在內,而非在外!杨渥那竖子逼得我林家变卖家產以求自保,可曾与我林家讲过半分规矩”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充满了血淋淋的残酷:“这世道,从来就没有规矩,只有吃子与被吃!”
“说得好!”
崔瞿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双目放光,重重地抚掌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