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身躯在夜风中筛糠般颤抖着,那张本就不红润的小脸此刻更是纸一样惨白,眼窝深陷。他没敢抬眼看郑明礼,只是低着头,用剧烈颤抖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念着:
“阿……阿弥陀佛……县……县大老爷……请……请……菩萨……佛祖……在……在大殿……等……等着您……”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莫大的力气,带着灵魂深处的惊悸余波。说完,他便像个被抽去了骨头的软泥人偶,几乎站不稳当。
郑明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事到如今,退无可退!是真是假,总要亲眼一看!恐惧与那点渺茫的期望死死交缠,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挺直了因为恐惧而微微蜷缩的脊背,试图端出几分父母官的威严:
“头……前……带……路……”
声音出口,却干涩嘶哑得如同沙砾摩擦,瞬间被呼啸的山风吞没。他只能努力扬起下巴,强撑着那份摇摇欲坠的体面。
慧明小和尚几乎不敢回头看他,只是仓皇地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那道狭窄冰冷的角门,踉跄着向那片幽暗死寂的寺院深处挪去。郑明礼不敢再想,裹紧冰凉的锦袍,带着同样面无人色的长随德庆和那两个抬轿的家丁(此刻更像是押送犯人的差役),一头扎进了那扇如同吞噬巨兽咽喉的黑暗角门之中。
扑面而来的,是更加浓烈、更加阴沉的死寂。
脚下铺着巨大青石板的甬道被积雪薄薄覆盖,踩上去冰冷湿滑。两侧高大的殿宇在黑暗中投下重重叠叠、如怪石嶙峋般的巨大阴影,黑沉沉地压过来,仿佛随时要合拢。只有头顶墨黑的天幕缝隙间,吝啬地漏下几点惨淡的星芒,如同冰冷的、窥视的眼睛。风从不知名的狭窄通道中钻过,发出嘶嘶的、如同毒蛇吐信的怪响,撞在冰冷厚重的墙壁上,激起低沉呜咽的回声。空气中那陈旧的檀香灰烬气息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潮腐霉味,越来越浓重。
每一步落下,踩碎积雪的细微声响,都在这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踩在自己绷紧的神经线上。郑明礼只觉得背心冷汗涔涔渗出,立刻又被寒风吹得冻成冰壳,刺骨的寒意顺脊骨蔓延向上,窜入脑髓。他死死盯着前面引路那小和尚后脑勺上可怜的一点反光,仿佛那是唯一的指路明灯,脚步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前方,一点微弱的火光摇曳不定,勾勒出沉重如山的大雄宝殿轮廓。慧明小和尚停在了紧闭的、能吞下整个山门的巨大殿门外,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他回转身,对着郑明礼做了个哆嗦的合十礼,用蚊子般、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
“老……老爷……菩萨……就在……殿里……等您……”他指了指紧闭的门扉,随即像躲避洪水猛兽般,瑟缩着快速退避到几丈开外,死死贴着冰冷的廊柱阴影,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柱子里。
到了!最后一关!
郑明礼站在那两扇散发着沉重死亡气息的巨大殿门外,殿门厚重如同一堵绝壁的根基,其下雕凿的怪兽面目,此刻在昏昧光线下仿佛正无声地朝他狞笑。那点来自殿内的摇曳灯火,非但没有驱散黑暗,反而使门口更加幽深恐怖,门内似乎是无尽的混沌虚空。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威压感如同实质的水银,从四面八方沉沉挤压过来,压迫着他的心脏、肺腑和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那寒气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胸腔深处。随即,像是耗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缓缓伸出两只早已冰僵的手掌,按在冰冷如同玄冰、布满诡异凹凸纹路的巨大殿门门板之上!
冰冷!坚硬!沉重!
触感透过冰僵麻木的手指狠狠撞入意识!
吱——嘎——!!
伴随着如同濒死巨兽咽喉深处发出的、痛苦而沉闷的呻吟,巨大沉实的殿门,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门轴处锈蚀沉闷的摩擦声和木料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向内缓缓推开了一道只堪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狭窄缝隙!
更加浓稠冰冷的腐朽气息混杂着浓烈刺鼻的长明灯油味,如同潜伏在门后千百年的怨毒冰潮,轰然冲出,瞬间将郑明礼整个吞没!他只觉一股阴寒邪异之气直冲天灵盖,激得他浑身猛地一颤!
缝隙之后,是绝对的、如同凝固墨汁的黑暗!巨大的压迫感轰然而至!郑明礼只觉得心脏在那一瞬间被攥紧!骤停!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侧着身,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像一条僵硬的游鱼般,无声无息地,滑进了那无边的、足以吞噬所有光线的渊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