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纸和几束清香。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一人,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走向城西的乱葬岗。
山路泥泞,草木在雨水的滋润下疯长,掩盖了大部分旧时的坟茔。陈怀安凭着记忆,找到了那片靠近山坳、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坡地——这里,便是当年被暴雨冲垮、棺材流入西市排水沟的地方,也是张铁山最初挖取坟头土的源头。
他没有去张记废墟,而是选择了这里。或许在他心中,这片埋葬了无数无名枯骨的土地,才是所有因果的起点与终点。
他在一处相对平整、能俯瞰下方辰州府轮廓的坡地上停下。放下竹篮,默默清理出一小块空地。点燃三炷清香,袅袅青烟在细雨中升腾,带着楠木特有的沉静气息,很快被湿润的空气稀释、带走。
他将素肉排、米糕和清茶一一摆好。然后,蹲下身,开始焚烧带来的黄纸。橘黄色的火焰舔舐着纸页,在潮湿的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化作片片黑蝶般的灰烬,随着微风细雨飘散。
烟雾缭绕,带着纸灰特有的气息和素肉卤汁的余香,在细雨中弥漫开来。
陈怀安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看着火焰跳跃,看着灰烬飘飞。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下方辰州府鳞次栉比的屋顶上,落在远处那条依稀可见的、通往西市场的路上。
就在这时,一个住在山脚下、早起去自家菜地摘菜的跛脚老农,正巧从旁边的小路经过。他远远看到陈怀安在雨中祭奠,本想打个招呼,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雨丝如织,烟雾弥漫,老农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恍惚间,他仿佛看到——
在那片袅袅升腾的青色烟雾中,陈怀安的身影旁边,似乎还静静地站着另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同样深蓝色粗布短褂的年轻人,身形气质与陈怀安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朴实无华。他手里,正拿着一块温热的、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素肉排。
而在那年轻人身前,跪坐着一个瘦骨嶙峋、几乎不成人形的黑影!那黑影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怨毒与绝望,如同凝固的墨汁!它痛苦地蜷缩着,头颅深埋,仿佛承受着万钧重压。
烟雾缭绕中,那穿着蓝布短褂的年轻人微微俯下身,将手中的素肉排,平静而坚定地递到了那黑影的面前。
黑影猛地抬起头!无数燃烧着怨毒红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素肉!它似乎想要抗拒,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但那双燃烧的眼睛里,除了怨毒,还有更深沉的、被永恒饥饿折磨的痛苦!
它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伸出了枯槁如柴、指甲漆黑尖利的手爪……颤抖着,接过了那块温热的素肉。
它低下头,看着手中散发着豆香的食物,似乎犹豫了一瞬。然后,它猛地将素肉塞进了那张裂开的、布满獠牙的巨口之中!
没有咀嚼,只是吞咽。
随着那块素肉消失在它口中,那黑影身上浓稠如墨的怨毒黑气,如同被投入清水的墨块,开始剧烈地翻腾、扭曲、变淡!无数细小的、如同蛆虫般的黑烟从它体内疯狂窜出,又在雨雾中迅速消散!
黑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它抬起头,望向那穿着蓝布短褂的年轻人。那无数燃烧着红光的“眼睛”里,怨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一种空洞、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
它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边缘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粒,一点点地飘散、分解。那狰狞扭曲的面容轮廓,在消散的最后一刻,竟奇异地变得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婴儿沉睡般的安详。
一阵带着暖意的春风,恰在此时吹过山岗,卷起地上燃烧的纸灰和尚未燃尽的黄纸碎片,也卷起了那黑影最后残留的、几乎透明的轮廓。
无数星星点点、微弱却纯净的莹白光芒,如同被惊起的萤火虫群,从那消散的黑影中逸散出来!它们环绕着那个穿着蓝布短褂的年轻身影,轻盈地盘旋、飞舞了片刻,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然后,这些莹白的光点,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悠悠扬扬地升腾而起,融入那漫天飘洒的、清亮如丝的雨幕之中,最终消失在清明时节辽阔而湿润的天空深处,再无踪迹。
老农在原地打了个寒噤,使劲揉了揉眼睛。烟雾依旧缭绕,细雨依旧缠绵。山坡上,只剩下陈怀安一个人,依旧静静地蹲在祭品前,背影在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