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连带着身后追出的碧荷也跑得气喘吁吁。
“小姐!您慢些!”碧荷在后面焦灼地喊着。
柳如眉却顾不得许多,那双含烟笼雾的眸子紧紧攫住几步之遥的陈墨书,喘息未定,声音已带了哽咽:“你……你这人,说好的等我……”
陈墨书心口最柔嫩处像是被这目光狠狠戳了一下,所有沉甸甸的心事、爹娘院中弥漫的药苦、伯父信中殷切的盼望、临行前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在这双氤氲着水汽、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眼眸注视下,通通融解、溃败成一片绵密的酸楚。他张了张嘴,喉头像被滚烫的药渣堵住,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万语千言都在此刻失重,沉淀,压弯了他的脊背。
柳府后院那株经年的垂丝老桃,虬枝盘结,满树云霞。此际东风拂过,花瓣便如泪雨般扑簌簌坠落,无声地堆积在亭边石阶和两张隔石案而坐、却静默如塑的人影肩上。空气里浮动着甜而微醺的花香,夹杂着泥土微腥的潮湿,搅得人心口发窒。
石案对岸,柳如眉螓首低垂,纤长浓密的眼睫覆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蝶翼般微微颤动,仿佛随时能抖落下剔透的泪珠。手里紧攥着的白绢帕子,早已被指尖的汗和揉搓的力道绞得不成样子。她对面,陈墨书指尖搁在石案冰凉的青面石上,指骨微微发白,目光流连在掌心一块半旧的靛蓝包袱皮角上,那里用银线绣了个小小的“医”字。
亭子外面,隔着一丛葱郁的忍冬藤,碧荷的身影悄悄隐匿在浓绿之后。她端着的小托盘里放着刚从地窖湃过的酸梅汤,紫砂小碗上凝着晶莹的水珠。可她并未上前,只屏着呼吸,侧耳捕捉着亭中偶尔逸出的低语。
“……伯父家的大药堂,规矩想必极大。听说那杭州城,人也多,路也宽得看不到边……”柳如眉终于抬起眼,眸底那汪水光晃动得更厉害了,声音低若蚊蚋,“你在那馆里学本事,别太拼命……天凉记得添衣,吃饭要准些时辰……”
风送花香,也送来女子断断续续的絮叨,细微的、滚烫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陈墨书心口。他不敢对上那泪光点点的眼,目光只沿着那绣了缠枝莲的袖口向上,滑过她因紧张而绷紧的颈线,最后落在那微微启合的唇瓣上。千言万语在胸腔里冲撞、奔突,寻不到破堤的出口。
亭中空气沉滞如铁。终于,陈墨书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从袖中摸索出一个物件来。
“如眉……”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被离愁压得沙哑低沉。伸出的手在半空中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瞬,才将那物事小心翼翼放在冰凉的石案上。是一枚银钗。钗身纤细,素银光泽温润内敛,只在钗头雕琢了数朵小小的桃花,花瓣层叠而舒展,花蕊处各嵌着一点极精细的金箔,在透过藤萝缝隙漏下的阳光里,莹莹闪烁着,如凝聚了此刻枝头最为鲜活的花魂。
“走得匆忙,”陈墨书目光胶着在那颤颤的金色花蕊上,避开柳如眉骤然抬起的含泪的眼,“只寻了这个……权作……”他喉结艰难滑动了一下,终究说不出“定情”二字,只道,“念想。你好生收着,莫丢了。”
柳如眉的目光早已被那钗攫去。初看是银簪朴素,细观之下,那花瓣舒展的姿态,竟仿佛带着几分老桃树上那朵倔强顶梢花的神韵。她伸出手,指尖犹带着微凉的花露,极轻极轻地触到那冰冷的银饰。指尖一颤,如同花蕊触到了暖风,瞬间又缩了回去,只留一片滑腻的凉意。她终于鼓起勇气,将它紧紧握在掌心,金属的硬挺硌着柔嫩的手心,那一点微痛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头的酸胀。
“好看…”她低下头,声音如同花枝上滴落的露水,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字字砸在陈墨书耳中,“比外面……那些钗啊朵啊的,好看多了。”
亭外的忍冬藤后,碧荷的眼神骤然凝住,死死盯着柳如眉掌中那抹跳动的银光与金光。托盘里的冰碗遇热,滚落一滴水珠砸在她手腕上,刺骨的冰凉,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陈墨书胸腔里那团堵滞的气流,终于因她这句细微的、由衷的欢喜撬开了一道缝隙。心头的万顷重压似乎也因此松动了一丝。他深吸了一口甜腻的花香混杂着草叶清气的空气,声音稳了些,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三年,如眉。给我三年。此去杭州城,穷尽心力,必学成医道之精微。待归时……”他定定看进她终于抬起、水波潋滟的眼眸深处,目光灼灼如星,“十里红妆,迎你过门。”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小小的铁锤,在这满亭飘飞的桃花里,郑重地钉下无形的誓言,“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