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道袍下的棋局(3 / 8)

天光中,只留下地砖上几道徒劳的蹬踹痕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尿骚味。整个太和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汉臣们个个面无人色,深深低下头,恨不得将身体缩进地缝里,许多人额头沁出冷汗,手脚冰凉。

戚睿涵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虽然熟读明末清初历史,知道清初统治的残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记载早已烂熟于心,但文字记载与亲眼目睹这种赤裸裸的、在庙堂之上视人命如草芥的暴行,感受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生理性的不适与心理上的巨大冲击。他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丝刺痛,才让他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他能感觉到身旁董小倩的气息也微微一滞,她靠他更近了些,宽大的袖袍下,她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纤细的手指传递过来一丝坚定而温暖的支撑力量。

然而,血腥的镇压并未能彻底堵住所有声音。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又一位年纪在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穿着正三品孔雀补子官服的官员出列,是刑部左侍郎张炳栋。他脸色苍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但眼神中却有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悲壮的决然。他跪倒在地,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摄政王,臣……臣刑部左侍郎张炳栋,亦有言!”

多尔衮刚刚坐回座位,闻言眉头紧锁,脸上已是不耐烦到了极点,杀意再次凝聚:“你又想说什么?莫非也想学那赵彦伯,自寻死路?”

张炳栋声音带着微颤,却努力维持着清晰和条理:“摄政王明鉴,赵彦伯妄议国策,牵涉前朝,其罪当诛。然……然臣执掌刑名多年,深知律法之用,贵在分明,赏罚有度,方能令行禁止。凌迟、剥皮、腰斩等酷刑,用于惩治贪官污吏、蠹国豪强,或可收震慑之效,使其不敢轻易徇私枉法,蠹国害民。然……若广施于寻常百姓,小民无知,或困于生计,或惑于乡情,偶有触法,若动辄施以极刑,非但不能使其心服,反而易激起兔死狐悲之感,积聚怨愤,终至民变蜂起,动摇国本!自古以来的贤明之君,皆以‘严于驭官,宽以治民’为圭臬。官吏手握权柄,若不受严刑峻法约束,则易生腐败,此为国之蠹虫;而百姓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啊!恳请摄政王三思,对百姓稍施仁政,网开一面,酷刑……酷刑可否主要用于约束官吏豪强,以示朝廷公正?”

这番言论,相较于赵彦伯直接涉及敏感的“文化认同”问题,更侧重于统治术的层面,带着一丝基于职责的、苦苦劝谏的意味。然而,在多尔衮听来,这依然是挑战他的权威,是在为汉人“求情”,是在质疑他铁血政策的必要性。

“呵,”多尔衮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讥讽的冷笑,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张炳栋,你是在教本王如何治国吗?宽以治民?如今这些南蛮子,心中仍念着他们的前明伪君,贼心不死。若不加以雷霆手段,犁庭扫穴,他们岂知畏惧?民变?正好,来一个,杀一个,来一万,杀一万。杀到他们怕,杀到他们服,杀到他们从心里承认我大清才是天命所归为止。你这般迂腐不堪,为他们说话,莫非也与他们同气连枝,暗通款曲?”

他根本不欲多言,再次挥手,如同拂去眼前的苍蝇:“拖出去,斩立决,同样诛九族,邻里连坐。让所有人都看看,违逆本王意志,是何下场!”

又一条生命,连同其家族、乡邻,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抹去。张炳栋听到判决,身体猛地一颤,但他没有求饶,只是再次深深叩首一次,仿佛是在向这片他曾经效忠的故国土地做最后的告别,然后便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走,身影决绝而黯淡,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接连两位大臣因言获罪,被处以极刑并株连,殿内的空气已经凝固如同铁板,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汉臣们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轻微、短促,生怕稍重一点就会引来那尊杀神的注意,招致灭顶之灾。

这时,又一人出列,是孔子后人,衍圣公一系的官员孔闻謤。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充满了卑微的、绝望的乞求:“摄政王……臣……臣孔闻謤,不敢非议国策,奴才万万不敢……只是……只是念及先祖至圣先师孔子,每逢春秋丁祭、圣诞祭奠大典,身为圣人后裔,若不能着汉家衣冠,束发致敬,实在于心难安,五内俱焚,恐愧对先祖在天之灵,无颜面对天下读书人啊……奴才斗胆,恳请摄政王天恩浩荡,允准孔氏后人于祭孔之时,暂穿汉服,戴假发束发,以全孝道礼义,慰藉士林之心……奴才万死,叩请天恩!”他说完,涕泪交加,连连叩头,额角很快便一片青紫红肿,渗出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