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抖,当年他们奉命封井,把千石军粮封在井下,浇了毒盐层。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怪不得他总说凿渠是积德,原来他凿开的,是自己当年封死的罪。
林晚儿捏着档案的手紧了又松。
她望着工地外的山梁,郑老拐正蹲在新渠尽头,往石缝里填泥。
他的背佝偻着,像座塌了半边的山。
召集所有人。她突然说,去井边。
井口旁的行军锅支起来时,日头正往山后坠。
林晚儿往锅里添了三瓢井水,抓了把最普通的白菜和糙米。
柴火烧得噼啪响,咸涩的水汽漫开,熏得人眼睛发酸。
谁觉得这水脏,就别喝。林晚儿舀起第一碗汤时,声音像浸在凉水里,谁还想修渠,就来尝一口。
人群静得能听见柴火崩裂的脆响。
郑老拐站在最后排,手里的铁钎垂着,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他的喉结动了动,往前挪了半步,又退了回去。
汤碗递到林晚儿唇边时,她顿了顿。
然后她闭着眼喝了一大口——咸得发苦,像吞了把碎盐粒,直刺得喉咙生疼。
她剧烈咳嗽着,汤液顺着嘴角流下来,却死死攥着碗不放。
这水是咸。她擦了擦嘴,目光扫过人群,可咸的不是水。她的指尖抚过碗沿,是三十年前没人敢说的话,是现在不敢认的错。
郑老拐突然冲过来,铁钎地砸在地上。
他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黑的粮饼,当年封井时,我藏了块军粮......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他们说封了井,百姓就不会抢粮,可我知道,井里埋的不是粮,是我们的良心。
暮色漫上来时,锅里的汤还剩小半。
林晚儿望着渐渐聚拢的人群,有人伸出了手,有人红了眼眶。
她摸出怀里的小瓷瓶,在月光下对着瓶口照了照——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是莫七婆托人连夜送来的。
明日。她将瓷瓶轻轻搁在锅沿,我们一起煮锅新的。林晚儿的指节抵着陶瓶,瓶颈上还沾着莫七婆手炉的余温。
她仰头看了眼暮色里翻涌的云,喉间还残留着第一遍汤的咸涩——那不是单纯的咸,是锈铁刮过舌苔的钝痛,是三十年来压在井底的叹息。
解垢露。她低低念着莫七婆的交代,将瓶口对准沸腾的锅沿。
三滴透明液体坠入汤中,像三枚碎星落进深潭。
水面腾起细白的雾,咸腥气里突然浮起一丝草木的清苦——是莫七婆在药庐后坡种的青檀叶,她曾说这味能化沉疴。
林晚儿抄起竹勺搅了搅,汤面翻起浑浊的泡沫,又渐渐沉淀成青灰色。
第二遍。她摸出腰间的布囊,野芹菜根的土腥气混着露水味散出来。
这些根须是今早哭墙妪塞给她的,老妇人的手像枯藤般攥住她手腕:那土长的东西,能替人嚼了苦。林晚儿将根须掰成小段撒进锅,柴火烧得更旺了,汤里的咸涩竟真像被什么扯着,慢慢往芹菜的清鲜里沉。
最末一片母灶灰落进汤里时,火星溅在她手背。
那是从同心灶老砖上刮下的灰,梅十三昨夜翻出的铁膳盟残档里写着:灶火有记,新罪旧错,皆烙于灰。汤面腾起的热气突然变了颜色,从灰白转为透亮的琥珀色,飘着若有若无的麦香——像极了她十二岁那年,在洛阳城破前最后一次闻到的炊饭味。
你凿开了井,也得学会喝这水。林晚儿端着碗转身时,碗沿的温度透过粗陶渗进掌心。
郑老拐正站在井台边,铁钎斜插在脚边的土里,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他的喉结动了动,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晃动的汤,突然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飞了两只山雀。
我知道!他的声音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布满老茧的手拼命抠着井台的石缝,那年冬月,他们拿我家二丫的命逼我封井。
我往粮窖里倒盐卤时,听见底下有孩子哭——是隔壁村的小顺子,他跟着粮车来讨馍的......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动作抖得厉害,布包地落在汤碗旁,我每封一口井,就偷凿块砖,刻上村名和粮数。
这砖在我怀里焐了三十年,比我心口还烫!
梅十三蹲下身时,腰间的铁膳盟旧腰牌擦过井台。
她指尖抚过砖上的刻痕,那些被盐卤浸得发黑的小字突然在暮色里清晰起来——张家庄,粮三百石;李村集,粮二百八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