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二年,夏。
长江的水,被毒辣的日头晒得温吞,连江风都带着一股子黏腻的湿热。
自巫峡至夷陵,七百里长江南岸,大汉的龙旗与那刺眼的白幡,如同一片疯长的、没有尽头的白色森林,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每一寸山林与河谷。
数十座庞大的营寨,依山傍林,彼此相连,远远望去,仿佛一条白色的巨蟒,将这片青翠的土地,死死缠住。
这,便是汉昭烈帝刘备的杰作。
也是他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华丽的坟墓。
中军大帐,早已从船上移到了陆地。
即便是用冰块镇着,那股令人烦躁的暑气,依旧无孔不入。
刘备一身单薄的白色麻衣,双目赤红,正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个代表着夷陵的位置。
他已经在这里,耗了太久。
帐外,老将黄权,顶着一身暑气,不顾侍卫的阻拦,闯了进来。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满是汗水与焦急。
“陛下!沿江扎营,草木丛生,此乃兵家大忌!”
“一旦敌用火攻,我七十万大军,将无处可退!届时,悔之晚矣!”
“恳请陛下,将水军移驻江北,与陆军互为犄角,进可攻,退可守,方为万全之策啊!”
黄权以头抢地,声音嘶哑。
刘备缓缓转过头,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将。
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动容,只有,被质疑了权威的,冰冷的,帝王之怒。
“老将军,是累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黄权浑身一颤。
“朕的大军,势如破竹,那陆逊小儿,不过一介书生,闻风丧胆,龟缩不出。何来火攻之说?”
刘备走下帅位,居高临下地看着黄权,那张因仇恨而显得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度自负的讥讽。
“莫非,老将军也如那陆逊一般,胆怯了?”
“陛下……”黄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伤痛。
“退下。”
刘备没有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只是,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君臣之间,那最后一丝情谊,在这一刻,被彻底斩断。
黄权失魂落魄地,退出了大帐。
他看着那连绵不绝,扎在密林之中的营寨,看着那些因酷热而显得无精打采的士兵。
他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在盛夏的烈日下,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
完了。
前线。
蜀军先锋吴班,在猇亭之外的平地上,扎下大营。
他每日,都派数千甲士,在吴军的营寨之外,列阵挑战。
叫骂声,从清晨,持续到日落。
“陆逊鼠辈!可敢出营一战!”
“江东无大将,竖子亦成名!”
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吴军营寨的箭楼之上,一众江东宿将,个个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大都督!不能再忍了!”
老将韩当,一把扯下头盔,狠狠砸在地上。
“我等何时,受过这等鸟气!末将请战!愿提本部兵马,去会一会那吴班!”
“请战!”
一众将领,齐齐抱拳,声震屋瓦。
帅案之后,陆逊一身儒衫,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卷兵书,仿佛,没有听到帐外那震天的辱骂,也没有看到帐内这群情激奋的将领。
他只是,淡淡地,翻过了一页书。
“再探。”
他的声音,平静,清冷,不带一丝波澜。
“报——”
一名斥候,飞奔入帐。
“启禀大都督!刘备见我军避战不出,已下令全军,再次向前推进三十里!其七百里连营,已尽数扎入山林之中!”
消息一出,韩当等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都露出了狂喜之色。
“大都督!刘备骄狂,自寻死路!此乃天赐良机啊!”
“末将愿为先锋,直取其中军!”
陆逊,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抬起头,那张清秀儒雅的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他缓缓起身,走到帐前,看着远处那片被蜀军的白色营帐,彻底覆盖的山林。
“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