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讲忠义之理等法,虽或有其效,然于旧制纲常颇多扞格,蔚州卫所乃至大同镇其他军官,议论纷纷,多言其‘标新立异’、‘不成体统’,恐非长久之道。” 奏报暗示,这支新军就像一把过于锋利的双刃剑,既能杀敌,也可能割伤自己,其带来的内部撕裂和对旧有体系的冲击,不容忽视。
弘治帝仔细阅毕三份奏报,良久不语。他走到殿外廊下,望着初夏的宫苑,心情复杂难言。
欣慰是必然的。陆仁没有让他失望。西山的变化实实在在,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证明“格物实学”确能产生巨大效益。枣强虽险象环生,但毕竟撕开了口子,证明了清丈均赋并非空中楼阁。蔚州的新军更是让他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整顿糜烂军伍的一线曙光。
但忧虑更深。刘健、谢迁、周经、马文升被急召入宫。阁老们传阅奏报后,殿内气氛凝重。
“陛下,”首辅刘健率先开口,语气沉重,“陆仁等人,勇于任事,其心可嘉,其效亦显。然…其所行之事,无一不是刀尖跳舞。西山虽好,然其法标新,易引物议。枣强清丈,己如烈火烹油,稍有不慎,恐激成民变!蔚州新军,虽锐利无匹,然其耗资甚巨,更坏军中旧制,引得边将侧目,非国家之福啊!老臣以为,当降旨严饬,令其谨守试点范围,万不可再行扩大的,一切需以稳字当头!”
户部尚书周经立即附和:“刘阁老所言极是!枣强之事,险之又险!田亩乃天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徐文谦借兵威强推,虽见效于一时,却埋祸于深远。一旦反弹,非一县能制!请陛下明示,暂停清丈,从长计议!”
兵部尚书马文升则更关注蔚州:“陛下,练兵固是好事,然马武所为,确实过于骇俗。官兵不分,纲常何在?且五百锐卒便耗饷如此,若推广开来,国库如何支撑?边镇将士若因此心生怨望,恐生内变。臣建议,应立即约束马武,新军训练可暂缓,其法更不可外传!”
唯有次辅谢迁,沉吟片刻后,缓声道:“诸位大人所虑,自是老成谋国之言。然陛下,陆仁等人所呈,皆是实打实的成效。西山自给自足,未耗国库反有盈余;枣强清出隐田,确是增加了赋税;蔚州新军之锐,更是边防所需。若因惧惮阻力与非议,便将其成效一概抹杀,岂非因噎废食?臣以为,当肯定其功,续行试点,但陛下需明发谕旨,严令其行事需更加稳妥,凡事需与当地官员、部院协理官员充分商议,不可独断专行,尤其要防范激化矛盾。试行期满,再根据成效利弊,决定下一步行止。”
弘治帝静静地听着,心中天平反复摇摆。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诸卿之意,朕己明了。试点之事,成效卓著,证明陆仁所言非虚,此乃国之幸事。然其间风险,亦不可不察。”
他顿了顿,下达旨意:“拟旨:一,嘉奖西山兴业总局上下人等,所产水泥,于国计民生大有裨益,着其再接再厉。二,谕令徐文谦、王伯安,枣强清丈,务必稳妥,宁可慢些,不可激变,遇有难处,及时奏报,可暂缓扩大范围,着力巩固己清丈之地。三,谕令马武,新军训练之法,可于蔚州继续试行,然需注意节省开支,缓和与旧军关系,其法暂不外传。西,严谕陆仁,总揽试点事宜,须时时以大局为重,协调各方,缓和矛盾,凡事需与刘健、周经、马文升等多加沟通,不可孟浪。”
这道旨意,既肯定了成绩,又强调了限制,充满了帝王平衡之术。
圣旨很快传到西山。陆仁跪接听旨,面色平静。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陛下的支持是有条件的,是在巨大压力下的谨慎肯定。
他立即召集核心会议。“陛下的旨意,诸位都听到了。成绩有了,但眼红的人更多了,忌惮的人也更怕了。”陆仁目光扫过众人,“接下来,西山要做的,一是巩固,二是深挖。”
他命令沈默进一步强化内部管理,尤其是账目和物资保管,必须滴水不漏,“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求赵德柱狠抓安全生产,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出事故。巡防队的巡逻范围要扩大,频次要增加。
同时,他分别给徐文谦和马武去信,传达圣意,一方面为他们鼓劲,另一方面再三强调“稳”字当头,凡事多请示汇报,切不可贪功冒进,尤其要注意自身安全。
处理完这些应急事务,陆仁的心却飞向了更远的地方。他独自一人站在总部大楼三楼的窗边,望着窗外。己是傍晚,室内光线迅速暗淡下来,尽管窗户开得很大,但桑皮纸终究隔断了太多光明,不得不提前点燃灯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