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与地方势力形成了稳固的利益同盟,他们或许内部亦有矛盾,但在对抗来自朝廷的、可能触动他们根本利益的改革时,立场却出奇的一致。
官方渠道走不通,徐文谦决定剑走偏锋,直接面对地方势力的真正主宰者。他广发请柬,邀集苏州府内有影响力的各大宗族族长、致仕官员、富甲一方的乡绅耆老,至府衙旁的百花厅议事。
是日,百花厅内冠盖云集,香气袭人。来的皆是苏州地面上真正掌握资源与话语权的人物。他们或身着绸缎常服,或穿着象征功名的襕衫,个个气度雍容,彼此寒暄,谈笑风生,仿佛参加的只是一场寻常的文酒之会,而非可能决定地方未来走向的严肃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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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谦一身青色官袍,坐在主位,与周遭的锦绣辉煌形成了微妙而刺眼的对比。他压下心中的波澜,开门见山,重申了朝廷推行“方田均税”新政的决心,强调了此策旨在均平赋役、抑制兼并、安养民生,乃利国利民之长策。
他话音落下,厅内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随即被一阵谦和而不失矜持的笑语打破。为首者乃苏州陆氏的族长陆翁,年逾古稀,曾官至南京刑部郎中,致仕多年,德劭年高,在苏州士林与乡间极具威望。
“徐大人忧劳国事,不辞辛劳,远道而来,宣示朝廷德意,老朽等感佩莫名,如沐春风。”陆翁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朝廷欲均平天下,惠泽苍生,实乃圣天子仁德,我等草莽小民,唯有额手称庆,岂有他念?”他先以一番颂圣之词定下基调,随即话锋如春风化雨,悄然转向。
“然则,徐大人或有所不知,我江南之地,特别是苏、松、常、镇,赋税之重,甲于海内,百姓膏血,已十去七八。今日清丈,纵使朝廷明言不加赋,然则田亩既清,旧有隐漏无所遁形,实际缴纳之数,岂能不增?此无异于饮鸩止渴,徒增民困,恐非朝廷爱养元元之本意吧?此老朽之一惑也。”
他稍作停顿,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继续娓娓道来:“其二,田土产权,历经数代,买卖、典押、分家、继承,早已如乱麻交织,难以厘清。旧有册籍,虽不尽不实,却也是维系现状之凭依。若强行推倒重来,必致产权纷争四起,亲族反目,乡里不宁。届时,官府忙于断案,胥吏借机勒索,百姓不堪其扰,恐非‘安民’,而是‘扰民’矣。徐大人年轻气盛,欲建功业,老朽理解,然则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切啊。”
陆翁话音刚落,另一位身材富态、满面红光的乡绅便接过话头。
此人是经营丝绸起家的巨贾王氏,其族侄在京城都察院任职,他笑容可掬地说道:“陆老所言,句句肺腑,实乃为我等着想,为地方安宁计。徐大人,非是我等不愿襄助朝廷,实是……唉,说来惭愧,自英庙以来,朝中诸公提及‘清丈’、‘均税’者,不下十数次,然则最终无不……不了了之。为何?非不欲也,实势不能也!江南乃国家财赋之根本,稳则天下安。些许积弊,亦是多年形成,牵涉甚广,非一日一人可解。还望大人体恤下情,缓图之,方是上策。”
又有人附和道:“王公所言极是。徐大人,您上面还有张府尊,还有抚台、按台诸位大人。此等关乎国计民生之大事,需层层上报,从容商议,方合体制。我等小民,唯朝廷马首是瞻,静候上谕便是。”言语之间,既抬出了徐文谦的上级压他,又暗示他级别不够,无权决断此等大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态度谦恭有礼,道理冠冕堂皇,将“民困”、“扰民”、“体制”、“难处”分析得淋漓尽致,核心意思却高度统一:此事难办,历来难办,你徐文谦人微言轻,更办不成,最好知难而退,维持现状。
徐文谦端坐席间,面色平静如水,心中却已冰封雪盖。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堵无形的墙——由百年积弊、盘根错节的宗族关系、通达朝野的人脉网络以及根深蒂固的地方利益共同构筑的铜墙铁壁。
这些乡绅士大夫,他们并不需要拍案而起,也不需要公然抗命,他们只需用这种温文尔雅的“软钉子”,就能让任何改革的尝试举步维艰。他们掌握着话语权、资源分配权和基层控制力,有足够的耐心和手段,将自上而下的压力消弭于无形。
首次与地方势力的正面接触,就在这种看似和谐融洽、实则冰冷彻骨的气氛中结束了。乡绅们彬彬有礼地告辞,留下徐文谦独自坐在空旷华丽却倍感压抑的百花厅中。窗外是苏州城迷人的夜景,丝竹管弦之声隐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