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的秋,带着肃杀之气,寒风掠过印江的山峦,卷得天池坪那面曾高高扬起的“天下太平”红旗猎猎作响。梵净山深处的溶洞里,潮湿的水汽凝结在钟乳石上,一滴一滴落在铺着干草的石床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像是在为逝去的灵魂敲打着丧钟。李天保蜷缩在石床角落,面色如纸,左胸的枪伤渗着暗红的血渍,浸透了裹伤的粗布,左臂的刀伤已经化脓肿胀,泛着骇人的青黑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细碎的呻吟,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洞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李禄昌端着陶罐钻进洞来,火把的光晕在岩壁上晃动,照亮了他脸上还在渗血的刀疤——那是被敌军的刺刀划开的,从眉骨延伸到颧骨,像一条狰狞的蜈蚣。“天保哥,药熬好了。”他蹲下身将陶罐递过去,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哽咽,“刚才去山坳里采草药,看见坡下有民团的马蹄印,至少有十几匹,蹄子上还沾着新泥,怕是离咱们不远了,咱们得赶紧换个地方藏身。”
李天保挣扎着坐起身,后背抵住冰冷的岩壁才勉强稳住身形,岩壁上的水珠顺着脊梁骨滑进衣服里,激起一阵寒颤。他接过陶罐喝了一口,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着山野草药特有的腥气,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刚咽下去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鲜红的血沫,滴落在胸前的粗布上,绽开一朵朵凄艳的花。他望着洞壁上模糊的刀痕——那是三天前刻下的记号,当时独立团还握着三十八杆枪,还有五十七个能冲锋陷阵的弟兄,每个人都能喊出响亮的名字。而现在,只剩下他和重伤的李禄昌、李禄厚,还有这一洞弥漫不散的药味与血腥,以及满地无法辨认的血迹。
记忆猛地拽回那场惨烈的掩护战。1934年深秋的木黄峡谷,枫叶红得像燃着的火,将整条峡谷染成了血色。王光泽师长带着红六军团后卫部队被湘军周燮卿旅三个团围困在峡谷里,电台被流弹打坏,与主力失去了联系,弹药所剩无几,战士们的子弹袋都空了大半。李天保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拖住敌人,为转移争取三个时辰”。当时他拍着胸脯向王师长保证:“只要印江独立团还有一个人喘气,就绝不让敌军前进一步!”王师长紧紧握住他的手,那双手粗糙有力,带着枪茧的温度,说:“天保同志,我信你。记住,保存火种最重要。”
那天清晨,印江独立团的弟兄们揣着泛黄的符纸、握着磨得发亮的大刀,在浓雾的掩护下悄悄潜入峡谷两侧的密林。露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每个人的呼吸都带着白雾,却没人敢咳嗽一声。李天保记得自己站在山岗上,看着弟兄们把红头绳系在手腕上,把“刀枪不入”的咒语念了一遍又一遍,符纸在怀里被体温焐得温热。他忽然想起冉少波教的伏击战术,想起贺龙军长说的“打仗靠的是脑子,不是神符”,可那一刻,面对敌军精良的装备和严密的阵地,他知道这些曾经让神兵们充满勇气的符纸,终究抵不过冰冷的子弹,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血肉之躯和不灭的信念。
“吹号!”李天保拔出腰间的大刀,寒光在雾中一闪,映出他坚毅的脸庞。牛角号声刺破晨雾,带着苍凉而决绝的调子在峡谷间回荡。弟兄们像潮水般从林中冲出,嘴里喊着“神兵下凡,刀枪不入”的口号,朝着敌军的阵地扑去。枪声瞬间炸响,密集得像过年的鞭炮,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弟兄像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枫叶,可后面的人没有丝毫退缩,踩着战友的尸体继续往前冲,嘴里的口号喊得更加响亮。
李天保记得自己砍倒第一个敌军时,对方惊恐的眼神里映出自己沾满血污的脸;记得李禄厚被流弹击穿大腿时的嘶吼,他拖着伤腿依旧挥舞着大刀,把敌军的一个班长劈成了两半;记得弹药打光后,弟兄们用石头砸、用树棍抡、用牙齿咬,甚至抱着敌人滚下山坡同归于尽。他左胸的枪伤就是在掩护爆破手时留下的,子弹穿透胸膛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凭着一股狠劲扑倒了敌军的机枪手,用最后一丝力气咬碎了对方的喉咙。
最后撤退时,他亲手点燃了藏在茅草里的火药桶。火光冲天时,浓烟遮住了半边天,热浪灼得他脸颊生疼。他在烟雾中摸索着寻找战友,却只找到两个浑身是血的兄弟。李禄昌的胳膊被刺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简单包扎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李禄厚的右腿已经无法动弹,裤腿被血黏在伤口上,每动一下都疼得龇牙咧嘴;而他自己,胸口的血正汩汩地往外流,染红了衣襟,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任务完成了……”李天保咳着血笑起来,声音嘶哑如破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