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泉县张氏购宅 楠木轩巧匠显神通(1 / 2)

崇祯七年的秋天,清泉县东街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新木与石灰混杂的独特气味。这气味自打初夏便萦绕不散,直到重阳节后,一座三进宅院终于在银杏叶金黄时露出了全貌。青砖墁地的庭院洒扫得光可鉴人,月洞门上嵌着整块岫岩玉雕成的缠枝莲,日光斜射时,那玉便透出温润的青白色光晕,引得路人总要驻足多看两眼。

张寡妇——县里人私下都这般称呼她——此刻正立在垂花门前。她本名张蕙娘,夫家姓陈,七年前成了未亡人。按说丧夫妇人该是素衣荆钗,她却穿着件藕荷色缠枝菊纹的杭绸褙子,底下是月白马面裙,发髻梳得齐整,只簪一支素银扁方,耳垂上两粒米珠,整个人清清冷冷,像初冬荷塘里最后一支不肯凋谢的莲。

她目光追着院里穿梭的匠人。瓦工在修补最后一处滴水檐,漆匠给廊柱上第二遍朱漆,但最多的还是木匠——刨花像雪片般从各个角落飞起,空气里弥漫着松木、樟木、花梨木混合的香气,间或夹杂着凿子敲击榫卯的笃笃声,那声音结实又稳妥,听得人心安。

管家陈福小跑着过来,身后跟着十几个穿短打的汉子,在蕙娘面前呼啦啦跪了一片。“给夫人请安。”陈福喘着气,“东跨院的木作师傅们都在这儿了,请夫人查验活计。”

蕙娘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都是些精壮汉子,手上茧子厚实,衣衫上沾着木屑,唯有一人不同。那人跪在第二排最右,穿靛蓝粗布短打,洗得发白却干净,膝盖处的补丁针脚细密得像绣花。他抬起头时,蕙娘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约莫三十五六岁,皮肤是长年在室外劳作的黧黑,眼角细纹里嵌着极细的木屑粉末,像星子碎在了夜空里。最特别的是那双手,即便跪着也能看出指节异常粗大,可当他下意识捻了捻指尖时,动作却轻巧得如同抚琴。

“这位是王师傅。”陈福忙介绍,“王敬之王木匠,咱们清泉县头一份的手艺。去年知府大人修望江楼,那失传的‘步步锦’窗棂,就是王师傅凭着半幅《溪山行旅图》的拓片,硬生生给复原出来的。”

王木匠又垂下头去:“管家过誉了。”

声音低沉,带着山西口音,不卑不亢。蕙娘记起前些日听人闲话,说这王木匠能在核桃核上雕出十八罗汉,每尊罗汉衣袂飘飘、眉目清晰,需用绣花针挑着看。她当时只当是乡野夸张,此刻见了真人,倒觉得那传闻或许有几分真。

“都起来吧。”蕙娘温声道,“这些日子辛苦诸位。陈管家,每人多支半个月工钱,再让厨房每日午时加一道肉菜。”

匠人们喜形于色,连连道谢。王木匠也跟着起身,却不多言,只静静立在人群边缘,像一株长在崖壁上的树,自顾自地坚韧着。

蕙娘移步往院内走。这座宅子买得匆忙——原是县里一个盐商的别业,那盐商生意败落,急着出手,蕙娘看中它格局方正、用料扎实,便以极公道价银盘了下来。她做生意这些年,药材铺从清泉县开到襄阳府,手里积攒的银钱足够买十座这样的宅院,可偏偏对住处置办得不上心。亡夫陈明礼在世时总说:“蕙娘,等咱们老了,就回老家盖个小院,我给你在院里种满草药,你在檐下晒药,我读书。”如今明礼坟头的草已枯荣七载,这话却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她心里。买这宅子,修这宅子,或许只是替那个没能老去的人,完成一桩未竟的心愿。

她穿过抄手游廊,榫卯咬合的接缝处严丝合缝,竟寻不见半根铁钉的痕迹。这手艺让她暗自点头。行至西厢房前,她特地驻足——这里她吩咐留了整整一面白墙,光秃秃的,与周遭精雕细琢的格窗、门扇格格不入。

陈福跟上来解释:“夫人吩咐的这面墙,匠人们都不知作何用途,不敢妄动。”

“等一位能工巧匠。”蕙娘伸手抚过平整的墙面,“我要在这里立一架‘百草朝露’的木雕屏风。墙上需先做木骨,要上好的老樟木,防虫蛀。”

“百草朝露?”陈福一愣,“那得雕多少种草药?怕是一年半载也完不了工。”

“不急。”蕙娘转身,目光恰好落在东跨院方向。透过月亮门,看见王木匠正蹲在院角一块花梨木料前。他左手扶料,右手执一柄窄口凿,手腕轻转,木屑便如卷云般层层剥落。夕阳从西厢房顶斜射过来,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那些飞扬的木屑在光里变成细碎的金粉,而他专注的侧影,像一尊被时光慢慢雕琢的像。

蕙娘忽然怔住了。那弓着的背脊,那凝神时微蹙的眉头,还有空气里飘来的、混着汗味的木香,毫无征兆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许多年前,陈明礼也是这样蹲在药柜前,就着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