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喘气。虎千代骑在马上,玄色阵羽织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盯着小田原城的城门,嘴角又勾起那种冷笑着,手里的长枪指向城门,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见:“大久保忠邻?想靠城坚粮足,就拖垮我的大军?那我上正菜前和你耍耍。”
雨丝还在往虎千代的兜鍪上砸,冷铁裹着潮气往颈间钻。他抬手按了按兜鍪的前立,指尖蹭过菩萨手拈的黑百合——花瓣纹路被雨水浸得发亮,连吉良晴当年描眉时的弧度,都刻得分毫不差。菩萨的眉眼本该是温的,可此刻映着远处城墙上的箭影,竟透着股说不出的冷,像母亲当年在清洲城给她煮羊肝时,灶火映在她眼底的光,明明暖过,却早被乱世冻成了冰。
“呜——”
法螺贝的闷响突然炸在半空,不是清脆的尖啸,是沉得能钻进骨头缝的震颤,混着雨雾往小田原城飘。紧接着,十数面战鼓同时擂响,“咚、咚、咚”的劲响砸在泥地上,连脚下的土地都跟着发颤。队伍开始往前挪,甲片摩擦的“咔嗒”声、枪杆撞在一起的“笃笃”声,没半分武将出征的激昂,倒像一群沉默的影子在往死亡里走。最前排的北条遗族,枪尖上的血渍被雨水冲得淡了,却仍透着股狠劲,眼睛死死盯着城墙上的三叶葵纹,像要把旧恨都剜出来。
箱根山的炮位藏在松树林后,泥泞没到水者的膝盖。这群常年在海边讨生活的汉子,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上沾着泥和血痂,每一步都把泥踩得“咕叽”响。四五个水者扛着一门葡人臼炮,炮身粗得要两人合抱,铁铸的炮筒泛着冷光,沾着的海水盐霜还没褪尽。
他们把炮架在预先挖好的土坑里,坑底垫着粗木,炮尾抵着块半埋的青石,动作粗鲁却稳,没让炮身晃半分——那是前几天连夜挖的炮位,连角度都按葡人的要求量过,就等着今天把炮弹砸在小田原的堞墙上。
三个葡人站在炮旁,穿的不是武士服,是沾着油垢的短打,腰间别着黄铜制的量尺和铅锤。领头的葡人叫安东尼奥,满脸胡茬里沾着火药渣,他蹲在炮前,把铅锤吊在炮筒上,眼睛顺着铅锤线往小田原的外堀瞄,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旁边的通译赶紧喊:“左偏两指!炮架往左挪半尺!”两个水者立刻扑上去,肩膀顶在炮架上,“嘿咻”一声把炮往左推,炮轮在泥里碾出深痕,安东尼奥又看了眼铅锤,才点头,伸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铜制的量角器,贴在炮筒上,调整炮口仰角,直到量角器的指针指在“三十度”,才拍了拍炮身。
另一个葡人拎着个皮袋,往炮膛里倒黑火药,硫磺味瞬间飘开,混着武藏湾的咸腥,呛得旁边的水者咳嗽。他倒得极慢,眼睛盯着炮膛里的刻度,倒够了量,又拿起根裹着麻布的通条,塞进炮膛里压实火药,通条撞击炮膛的“铛铛”声,在雨雾里格外脆。最后,两个水者抬着颗人头大的实心弹——铁铸的弹体,表面还留着铸造的纹路,沾着泥——小心地塞进炮口,安东尼奥上前推了推,确认弹体卡紧,才退到旁边,从腰间摸出根火绳,往炮尾的火门里塞。
“预备——”通译的吼声刚落,安东尼奥猛地拽动火绳。
“嘭!”
一声巨响震得树叶都往下掉雨珠,炮尾猛地往后坐,抵着的青石“咔”地裂了道缝。黑色的硝烟裹着火光从炮口喷出来,在雨雾里散成一团灰云,硫磺味浓得呛人。那颗实心弹在雾里划出一道灰黑色的弧线,速度快得只剩残影,破空声像某种野兽的嘶吼,往小田原的外堀飞过去。
城上的德川士兵先看到了那道灰影,有人指着喊:“炮弹!快躲!”可话音刚落,实心弹已经砸在了外堀的土堞上。
“轰隆!”
土堞被砸中的地方瞬间崩开,褐色的泥土裹着碎石往天上溅,最高的能飞到城垛那么高,然后混着雨水“哗啦啦”往下掉,像一场泥雨。有块拳头大的碎石正好砸在一个弓手的额头上,血瞬间涌出来,他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地从城上摔下去,“咚”地砸在外堀的泥水里,溅起的水花里都带着血。旁边的士兵吓得往垛口后缩,有的手里的弓箭掉在地上,箭杆滚了几圈,掉进堞墙的缝隙里。
“慌什么!不过是几门破炮!”大久保忠邻的吼声从城中央传过来。他站在天守阁下方的箭楼里,手里攥着长枪,指节泛白,脸色比城墙上的白灰还难看。刚才那颗炮弹砸中的土堞,就在他左侧不远,碎石溅到他的阵羽织上,留下几个泥印。他盯着箱根山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吱响——他早知道虎千代有南蛮炮,却没料到会这么快就架到眼皮子底下,更没料到这炮的力道会这么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