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战场上,敌人之间从未有过的善意。
“今日论辩,陈先生胜。”吕不韦举起酒爵,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灯影里流转,“来人,给这位兵家兄弟拿《秦律》抄本,要抄《尉缭子·兵令》篇,好好学学‘兵者,以武为栋,以文为梁’。”
散场时,李斯忽然拦住陈墨:“先生今日辩才无碍,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他指了指陈墨剑柄的家书残片,“你如此在意赵国遗民,莫非——”
“莫非我是赵人?”陈墨忽然笑了,从衣领里扯出胎记,在月光下泛着淡青色,“此乃天生印记,李君若觉得可疑,大可剜去查验。”
李斯脸色微变,后退半步:“在下失言。只是提醒先生,咸阳城的月光虽亮,照不清所有人的心。”
陈墨望着李斯离去的背影,想起方才论辩时,这人始终在默记各家论点,手中竹简已写满了批注。他忽然明白,这个看似激进的法家弟子,实则在冷眼观察一切,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等待最佳的出击时机。
是夜,陈墨在太史令署整理典籍,忽闻窗外传来马蹄声。他掀起窗帷,看见一队驿卒举着“八百里加急”的火把驰过街道,竹筒里的战报在夜风里哗哗作响——赵国平原君赵胜已在邯郸招募二十万新军,连十五岁童子与六十岁老翁皆被征发,邯郸城四门高悬“血债血偿”的白旗。
“果然。”陈墨捏紧手中的赵国地图,胎记处传来微微的灼痛,“杀降之果,终于来了。”
“陈大人果然不眠。”身后传来吕不韦的声音,他身着便服,怀中抱着一卷《赵政书》,“方才接到军报,李牧已率边军回援邯郸,沿途袭扰我军粮道。秦王很头疼,问我该如何应对。”
陈墨转身,看见吕不韦眼中的血丝:“先生心中已有对策,何必问我?”
“因为只有你会说真话。”吕不韦将《赵政书》摊开在案上,书页间夹着赵国童谣的抄本,“武安君杀降时,我就知道会激赵人死战。但秦王需要这个威慑,就像需要白起的剑——只是现在,这把剑太重了,重得让秦国自己也喘不过气。”
陈墨望着地图上邯郸城的标记,忽然想起长平战场上那个分他粟饼的少年,想起那封未写完的家书。他伸手蘸着灯油,在地图边缘写下“攻心为上”四字:“或许该让天下人知道,秦国不是只有白起的剑,还有《吕氏春秋》的简。先生可曾想过,派使者携《慎战》篇竹简入赵,晓以利害?”
吕不韦挑眉:“你是说,用我们的文明,去瓦解他们的仇恨?”
“正是。”陈墨从木箱底层取出那半卷《周礼》,露出里面夹着的赵国乐师曲谱,“赵人尚武,却也重义。若让他们看见,我们尊重他们的先烈,保护他们的典籍,甚至愿意用秦法为他们的冤魂正名——”他顿了顿,想起白天论辩时赵国工匠的鞠躬,“或许比十万秦军更有力量。”
吕不韦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握住陈墨的手腕,掌心的老茧擦过他的胎记:“陈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这是要在秦王的铁血版图上,开一道用竹简和琴弦筑成的门。”
“门开了,人才会进来。”陈墨直视吕不韦的眼睛,“否则,即便我们打下了邯郸城,也打不下赵人的心。”
窗外,三更梆子声响起。吕不韦松开手,从袖中摸出一枚赵国刀币,放在《慎战》篇竹简上:“明日我便向秦王请命,派你为使者入赵。带着长平战殁者碑的拓片,还有——”他指了指《周礼》,“这些他们以为失传的典籍。”
陈墨一震:“先生可知,这意味着将秦国尚未公开的文明成果示人?秦王会同意吗?”
“秦王要的是结果。”吕不韦冷笑,“若能用几卷竹简换邯郸不战而降,他只会夸我会算账。再说——”他忽然压低声音,“你以为那些六国典籍,真的全被熔了铸兵器?在咸阳宫的地窖里,比稷下学宫的藏书还多三成。”
陈墨忽然想起白天看见的熔鼎场景,想起那些被砸毁的周鼎碎片。原来在铁血的表象下,吕不韦早已布下了文明的暗线——就像都江堰的分水鱼嘴,表面分流,实则汇聚。
“我去。”他将赵国刀币收入袖中,刀币边缘的缺口割破掌心,“但我有个请求:若我死在邯郸,烦请先生将我与长平的赵国少年葬在一起,碑上只刻‘秦赵同眠’四字。”
吕不韦看着他掌心的血珠滴在“慎战”二字上,忽然想起长平战场上的陈墨——那时他跪在尸堆里立碑,像极了此刻在血泊中刻字的模样。
“好。”他转身走向门口,袍角扫过满地典籍,“但你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