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的推进速度、甲士的负重极限、泥泞地表的承压系数、箭矢的覆盖密度、士卒倒下的位置与频率……每一个刻痕,都对应着当日他沙盘推演中反复计算的参数。那狭小的空间里,浓缩了无数精密的计算,也浓缩了无数生命的消逝。
鼎确实很重。八名力士抬着尚且步履沉重。它的重量,不仅来自那千斤青铜,更来自它所承载的“胜利”,以及这胜利之下,那八千七百三十一根刻着名字的算筹所代表的重量。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凉的鼎身。指尖沿着一条代表晋军反突击路线的浮雕箭头缓缓移动。箭头所指,楚王帅旗的位置。当日推演,他精确计算出楚王中军在此处暴露出的短暂空隙,以及晋军精锐以最小代价、最短时间完成致命一击的概率——七成三。一个冰冷的、带来决定性胜利的数字。此刻,指尖下的青铜线条,却仿佛在微微发烫,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金碧辉煌的鼎耳,望向厉公,望向栾书,望向周围那些或敬畏或嫉妒或贪婪的面孔。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中:
“君上厚赐,臣…铭感五内。”他再次深深一揖,动作缓慢而沉重,“此鼎之重,千钧不易。然臣斗胆妄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那尊沉重的算鼎上,仿佛要将它看穿。背上的算筹筒,那“嗒嗒”的轻响,此刻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鼎重千钧,乃八万魂魄所铸。鄢陵一役,楚军折损,何止倍于晋?彼之亡魂,虽敌国,亦为人子、人父、人夫。此鼎煌煌,光耀史册,然其基座之下,实乃晋楚健儿之枯骨垒砌,血海浸泡。”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与悲悯,“臣之算学,能算天时、算地利、算兵甲强弱、算人心向背,甚至算得胜之机…然算不尽,这累累血债,滔天杀孽。此鼎之立,非臣一人之功勋丰碑,实乃生民血泪之祭坛!臣…愧不敢独承其重!”
话音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死寂无声。
厉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指着周鸣,一个“你”字卡在喉咙里,气得说不出话。栾书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如同笼罩了一层寒霜,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郤锜等人更是怒形于色,几乎要当场发作。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周鸣缓缓直起身。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这尊象征无上荣耀的青铜算鼎,也穿透了这喧嚣的凯旋盛典,投向了更渺远、更沉重的所在。他的指尖,在鼎腹靠近鼎耳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轻轻拂过。
那里,在代表楚王帅旗即将崩溃位置的青铜纹饰深处,刻着三枚极其微小的卦爻符号。并非此世常见的八卦,而是由长短不一、方向各异的极细线条组成,巧妙地隐藏在战场地貌的纹理褶皱之中,如同自然形成的青铜肌理,若非知晓其存在并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离下坤上,明夷卦)——光明殒伤,晦暗艰难。
?(兑下坎上,困卦)——泽无水困,动而有悔。
?(震下艮上,颐卦)——慎言语,节饮食。
三卦叠加,非吉非凶,指向一个核心:止。明夷需韬晦自守,困卦需静待时机,颐卦需休养生息。这是一个只有周鸣自己才能完全解读的、冰冷的数学结论推导出的卦象组合,是对当前晋国气焰最盛之时,未来“势”的冷酷推演——穷兵黩武,必遭反噬;急流勇退,方是正途。
他将这个“止战”的密码,连同战争的残酷真相,一起刻在了这象征胜利与权力的青铜算鼎最深处。如同将一颗警示的种子,埋入荣耀的基石之下。
“臣,告退。”周鸣再次躬身,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他不再等待任何回应,转身,背负着那沉重的、刻满名字的算筹筒,一步一步,朝着那尊同样沉重、却象征着截然不同意义的青铜算鼎相反的方向——远离宫阙大道、远离狂热人群的方向,独自走去。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黄土铺就的“凯旋之路”上。那影子,一端连着背上沉默的算筹筒,另一端,却仿佛被那尊巨大的青铜算鼎投射下的、更加庞大浓重的阴影所吞噬。
欢呼与荣耀凝固在身后。只有那“嗒、嗒、嗒”的算筹轻响,如同孤寂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目睹这一幕的人心头,也敲打在厉公铁青的脸上,敲打在栾书深不可测的眼眸里。那尊刚刚被抬出、象征着无上荣光的青铜算鼎,在正午的烈日下,流淌着冰冷而沉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