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将南巡!自汴梁皇宫传出的这道旨意,如长了翅膀般掠过淮河,三日间便传遍了江南各州府的街巷市井。
此讯如惊雷投入江南平静湖面,表面瞧着仍是画舫凌波、丝竹悦耳的太平景象,水下却已暗流汹涌,搅翻了无数养尊处优的豪强巨贾。那些平日里稳坐商号、深居园林的富绅权贵,一夜之间便通过隐秘渠道互通声气,书房的灯烛亮到天明,算盘珠子的碰撞声彻夜不息。
扬州瘦西湖畔,一座名为“静尘园”的宅邸内——这园子外头瞧着不过是寻常文人雅士的居所,白墙黛瓦,竹影横斜,内里却是雕梁画栋,金砖铺地,廊下悬挂的宫灯皆是南海珍珠串成,连阶前的踏脚石都是从太湖深处采来的奇石,一处不起眼的假山后更是藏着引活水而成的暖泉池。
江南最具权势的几位人物,正围坐在临水的轩榭内齐聚一堂。案上摆着新沏的雨前龙井,配上精致的苏式茶点,可满座之人却无一心品尝,脸上皆带着几分凝重。
为首者,乃两淮盐运司背后的最大掌控者、扬州王家宗主王伯言。此人年过半百,面容清癯如古松,颔下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常年着一袭浆洗得发白的月白儒衫,领口甚至还带着几分陈旧的褶皱,望去竟如落魄儒生一般。然其双目却如鹰隼般锐利,更兼精明如算珠,稍一转念,便能在盐引交易中谋得百万贯利禄,亦能在转瞬之间定夺无数依附者的生死。
坐于其对面的,是掌控大宋近半数远洋船队、富可敌国的泉州林氏宗主林宗海。他身形肥硕如弥勒,腰间系着镶嵌宝石的玉带,十根手指上戴满了鸽卵大小的翡翠玛瑙,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其上,折射出炫目的彩光,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挥金如土的豪奢之气,一开口,那嗓音里便带着海风的咸涩与铜钿碰撞的厚重气息。
“王兄,此事你意下如何?”林宗海身子微微前倾,肥硕的脸庞上满是难掩的焦灼,指节摩挲着胡须的动作都比往日急促了几分,“那位少年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朝堂上将司马光那群酸儒驳斥得颜面尽失,连王安石的新法都敢重拾推行,这时候来江南。此番南巡,依我看,恐非善类!”
王伯言慢悠悠品着茶,指腹轻轻摩挲着紫砂茶杯的纹路,茶汤在杯中晃出细微的涟漪,他却恍若未闻周遭的忧声,眼皮未曾抬动半分。
“慌什么?”其声不疾不徐,带着几分久经世事的沉稳,“自太祖皇帝定鼎天下以来,哪任官家南巡,我江南士绅不曾摆出十里长街的排场尽心款待?绫罗绸缎、奇珍异宝流水般送入行宫,哪次不是让官家满载而归,龙颜大悦?这位少年天子,年纪尚轻,血气方刚,正是喜好奢靡享乐的年纪,此举亦是常理。”
“怕就怕,他并非为奢靡而来!”一位身着锦缎长衫的苏州丝绸巨商猛地拍了下桌案,忧心忡忡地插话,“诸位未曾听闻?他在汴梁既设‘格物院’,召集工匠钻研奇技,又造‘铁甲船’妄图纵横海上,还欲修那能自行奔走的‘铁路’!此等惊世骇俗的举措,皆为耗金之无底巨洞!北边与辽人战事的饷银,听闻便是他抄了蔡京、童贯几位王公大臣之家才勉强凑足。如今江南富庶之名天下皆知,他八成是将主意打到了我等头上!”
此言一出,正中众人下怀。席间顿时陷入一阵压抑的沉默,唯有茶盏碰撞的轻响。几位商贾交换着眼神,眼中的忧色愈发浓重,显然都被这番话戳中了心底最深的顾虑。
他们,本是大宋的钱袋子,掌控着天下半数的盐、丝、茶、瓷贸易,财富堆积如山,却素来只进不出。即便耗千金购置秦淮河上清倌人的初夜,为博美人一笑掷万金买下调色石,亦不愿多捐一文钱充实北伐军饷——在他们看来,边关战事远在千里之外,哪有眼前的享乐实在。
在他们眼中,皇帝与那些被金钱喂饱的封疆大吏并无二致——只要价码给足,无论是减免赋税还是庇护商号,便没有办不成的事。这些年,他们便是靠着这般手段,在江南地界活得风生水起,无人敢惹。
“怕什么?”林宗海冷笑一声,脸上的肥肉随着笑声颤动,商人逐利的本性尽显无遗,“他要钱,我等便予他钱!一百万贯是否足够?若不足,便二百万贯!我林家船队今年光是海外贸易便赚了五百万贯,分出一半又何妨?我不信天底下竟有嫌银子烫手的皇帝!将他喂饱,令其舒舒服服返回京城,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便是,我等依旧是江南的土皇帝!”
“林兄此言差矣。”王伯言终于放下茶杯,杯底与案几碰撞发出一声轻响,那双浑浊老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寒芒,看得众人心头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