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棋盘,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
他绝不相信赢子夜此刻找他来,真的只是为了下棋。
两人对弈,落子无声。
起初只是寻常的布局,赢子夜棋风大气沉稳,李斯则谨慎缜密。
下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棋局渐入中盘。
赢子夜忽然看似随意地开口,目光却并未离开棋盘。
“丞相执掌帝国律法政务,对天下大势见解精深。”
“本公子有一问,想请教丞相。”
李斯执子的手微微一顿,心道果然来了。
他谨慎应道:“殿下请问,老臣必知无不言。”
赢子夜落下一子,声音平稳无波。
“在丞相看来,这诸子百家与我大秦帝国,算是什么?”
李斯闻言,心中猛地一咯噔。
他完全没料到赢子夜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看似宏大,却又极其敏感的问题。
尤其是在科举这个节骨眼上。
他沉吟片刻,仔细斟酌着用词,不敢轻易回答。
他偷偷抬眼观察赢子夜的神色,却见对方依旧专注于棋局,仿佛真的只是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
李斯深吸一口气,决定按照自己一贯的认知和最为稳妥的方式回答。
“回殿下。”
“依老臣愚见,诸子百家,虽自成学派体系,看似超然物外,然其根基本在帝国疆域之内,实则依附于朝廷而存。”
“其门人弟子,亦需遵从秦律,纳粮服役。”
“然,诸子百家确有其独立超然之心,学说思想不一,并非完全受朝廷辖制。”
“其中,亦不乏堪比管仲、商鞅、韩非这等不世出之奇才。”
“若能善加引导,取其精华,亦能为帝国所用,强盛国本。”
“故而,若论二者联系,老臣以为,或可称之为…相辅相成?”
这是他基于事实和一贯政治理念得出的结论。
既承认了百家的独立性,也肯定了其对帝国的价值。
听起来四平八稳,无可指摘。
然而,赢子夜听完,却并未立刻回应。
他只是缓缓又从棋罐中取出一枚棋子,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玉质表面,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相辅相成?”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冷意。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移开,落在了李斯那张带着疑惑与谨慎的脸上。
那目光平静,却深邃得令人心悸。
“可在本公子眼中,”
赢子夜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诸子百家于大秦而言,却不过是一些…类别不同的棋子罢了。”
“棋子?”
李斯面色一怔,持棋的手指僵在半空,完全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赢子夜无视他的错愕,继续淡淡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正因为帝国对这些棋子太过宽纵,予其沃土任其生长,却未曾紧紧握住那根操控它们的线。”
“以至于时至今日,这些棋子竟然忘了自己的本分,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试图…跳脱出帝国的掌控!”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死寂!
李斯彻底怔住了,他看着赢子夜那副平静却蕴含着惊人锋芒的侧脸,后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殿下这番话……
其意深远,其心难测!
这绝不是在单纯地讨论百家与帝国的关系!
尤其是在科举即将举行,万千士子,其中还不乏百家弟子…汇聚咸阳的敏感时刻!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赢子夜缓缓从棋枰前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负手而立。
窗外庭院深深,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层层屋宇,投向了遥远桑海的方向,声音变得深邃而难以捉摸。
“张良隐匿韩国宝盒,私藏复国信物,其心可诛。”
“丞相,依你之见,小圣贤庄内,伏念、颜路,乃至那些终日诵读圣贤书的弟子……”
“他们对张良所为,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有心在替其遮掩,共担这欺君罔上之罪?”
李斯闻言,心中剧震!!
持棋的手彻底僵住,指尖的白玉棋子几乎要捏出汗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