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那两千两银票,没去钱庄,而是去了京城最大的绸缎庄。
他没穿那身飞鱼服,而是换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短衫,活像个出来采买的管事。
他没急着买东西,而是在店里转悠,听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如何与掌柜的讨价还价。
有的精明算计,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有的故作豪爽,先摆谱后杀价;还有的满口行话,从桑蚕聊到织造,显得自己是行家里手。
小六子听了一个上午,心里渐渐有了谱。
他决定,他们的身份,是来自山东的粮商。
一来,山东离京城不远,口音不至于差得太离谱,王大嘴稍加润色就能蒙混过关。
二来,山东人实在,闯荡江湖讲究个义气,符合赵铁牛的气质。
三来,粮商南下贩米,天经地义,谁也挑不出错来。
他给自己定下的新名字,叫“陆谦”
。
小六子,倒过来,再换个字。
既是提醒自己不能忘了本,也带了点自嘲的意味。
下午,他带着周平三人,去了东城的成衣铺。
“掌柜的,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两身最结实的行头,要那种走南闯北,耐磨耐脏的料子。”
小六子操着一口刻意变得粗豪的山东腔调,将一小锭银子拍在柜台上。
掌柜的眼睛一亮,连忙招呼他们。
很快,四身崭新的行头送了上来。
周平换上了灰布长衫,戴上瓜皮小帽,手里再拿个算盘,活脱脱一个精明的账房。
赵铁牛则是一身藏青色的短打劲装,腰间束着宽皮带,显得孔武有力。
王大嘴最是讲究,挑了件暗纹绸的直裰,像个走街串巷的体面说客。
而小六子自己,则穿上了一件靛蓝色的棉袍,腰间系着一根普通的布带,脚下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他走到店里的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面皮被他刻意晒得有些粗糙,眼神里那股属于锦衣卫的机警与狠厉,被一种商人的谦恭与算计所取代。
他学着那些客商的样子,微微弓着背,脸上堆起三分笑,那笑容里既有对未来的期盼,也藏着对风险的提防。
“陆……陆爷,您看还合身吗?”
周平在一旁,也有些不适应地叫着他的新名号。
小六子看着镜中的陌生人,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仿佛看到,那个跟在将军身后,随时准备拔刀的锦衣卫小六子,正在镜子里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即将踏上未知旅途的山东粮商陆谦。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彻底忘记自己是谁。
“凑合。”
他含混地应了一声,转过身,从怀里掏出四张伪造的路引,这是他托锦衣卫里专管户籍的同僚办的,天衣无缝。
“这是咱们的身份文书,都记熟了。
周平,你叫周全,是我请的账房。
王大嘴,你叫王通,是我的远房表弟,跟着我学做生意。
铁牛,你叫赵山,是我家里的护院。”
“咱们是山东济南府来的,家里开了个小粮行,叫‘四海通’。
这次来江南,是听说这边米价好,想来闯闯路子。”
他一句一句地交代着,三人一句一句地记下。
每个人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从他们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命。
夜里,小六子没有睡。
他将那两千两银票铺在桌上,就着烛光,一张一张地看。
这些钱,是将军的信任,是他们此行的本钱,也是他们的护身符。
到了江南,他要用这些钱,敲开一扇扇门,买通一个个关节,更要用这些钱,在秦淮河的温柔乡里,保持住最后的清醒。
他又拿出那张写着“柳如是”
的纸条。
这三个字,像一个谜。
一个“才情冠绝”
的女子,会是什么模样?她会在哪里?是身陷青楼,还是已为人妇?他又该如何接近她,一个北地来的粗鄙商人,如何能获得一位江南才女的信任?
无数的疑问,像一张大网,将他笼罩。
他忽然想起了将军那半是玩笑半是恐吓的话。
“你要是敢把差事办砸了,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揪出来,扔进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让你尝尝十八般酷刑的滋味。”
小六子打了个哆嗦,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知道,将军是在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