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简直是胡言乱语!”
“生儿育女,天经地义。此番妖言,心、理不容!”
计划生育,这一概念在大明的初次登场,便迎来了两双怒目。
本就对李斌的年纪、刚刚的言论等诸多地方都有不满的钱、徐二弟子,此刻那是真真忍不了李斌一点。
哪怕是王守仁,情绪没那么激动,此刻也是眉头紧皱。
在王守仁看来,李斌的话,出自公心。
就像他所列举的宁波卫的实例:那军屯田亩减少得如此夸张,军头侵占、上官盘剥固然是成因之一。
但其成因,真的只有军头侵占吗?或者说,对比那数代,乃至十几代人的繁衍下,这些自然增长的人口,对土地的挤占,难道还比不过少数军头的侵占、盘剥?!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哪怕这个答案听上去很残酷,甚至是血淋淋的...
那就是,人口自然增长,对“原额”相对固化的屯田侵占,远比那点军头盘剥要来得多得多,同样...
这些自然繁衍的人口,才是导致如今宁波卫,缺员严重。产出根本不足以养活足额战兵的罪魁祸首。
正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李斌这般能够剥离自身身为人的情感,去分析问题的“冷酷”,真正令王守仁开始正视起眼前这个弱冠同知。
只是欣赏归欣赏,李斌的观念,王守仁依旧无法认同。甚至站在一个长辈的视角,王守仁觉得李斌这个思想,极其危险。
限制生育,这简直比他王氏心学还要来得离经叛道。
他王学的“叛逆”,仅仅是将所谓“天理”的解释权,下放个体。即,人本心良知,做符合自己良知的事情,即可成圣。
相对弱化了程朱理学,那强调礼法形式的核心。
但在根本上,王学也好、理学也罢,都未否认“天理”。
放在这生育一事上,具体来说就是:
程朱理学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做君子、要做圣人,你不能不孝吧?所以,一定得有个后人,这娃必须生,不然就是不孝。
哪怕这当事人自己就不想生育,在礼法的要求下,他也必须得生。否则就是德行有亏,就是人不行,就是被人指指点点...
而王学在这块,则更强调个人意愿。如果你想生,那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有后”,只是体现孝行的一种。
只要你真孝顺亲长,方法很多嘛。除了“留后”,这赡亲、养亲、尊亲,等等,都是行孝的方式。
而李斌言论中提到的想法是什么?
是管你想不想生,都得给你划个线,所有人都不许过线,不许多生。你想生也好,你爹想要你生也罢,全都不管!
谁越线,就罚谁...
这种设框架的玩法,瞬间就让王守仁想到了“法家”。李斌到底是信儒,还是信法,王守仁不在意。
外儒内法的明代社会,框架就在这,想要完全剥离法家,是不可能的。
王守仁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更不是读书读傻了的乡野秀才。李斌信什么,王守仁不在意,但他却明确的知道...
你可以“内法”,但在明代社会结构下,你绝对是不能明目张胆的“外法”的。一但“外法”,那就真是在挑战整个社会运行的规范了。
说是与当前大明朝中,上至公子王孙、下至黔首小民为敌都不为过。
念及于此,王守仁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茶盏,在叫停弟子的咆哮后,目光温和,却又带上了几分剖理的郑重,缓缓开口:
“贤侄此言,怕是将‘人伦之常’与‘私欲泛滥’混作一谈了。你说一视同仁,老夫深以为然。但一视同仁,绝非将小民求生的念想,与富户贪占的私欲摆在一块苛责。”
“你看这会稽山下的农户,家有薄田十亩,春耕要赶时令、秋收要防洪涝,冬闲还要织些布帛以换油盐。他们多育一子,非是‘滥生’,而是怕这天旱时,少一双能抗犁的手;是怕老来筋骨衰弱时,少了一防老之人。”
“这种求生的多育,与富户贪占的多拿,岂可同日而语?老夫也想请教贤侄,若这尔之本心,是苛责小民求生之念,那这‘理’,岂不是离了人心?”
“吾等讲致良知,先要体察这世间最实在的人情。在老夫看来,富户去贪欲,是良知;小民求安身,也是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