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城,一处不起眼的、早已废弃的染坊。
刺鼻的靛蓝染料余味,混杂着空气中陈腐的灰尘气息,构成了一种能够掩盖血腥与药味的独特“保护色”。
我们逃出皇宫后,幕玄辰便带着我,七拐八绕地来到了这处他预留的秘密据点。这里没有雷字营的亲兵,没有暗卫,只有我们两个人,和一室的死寂。
窗外,那场由我一手掀起的六月飞雪,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惨白的路灯光透过布满污渍的窗格,将飘落的雪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光影摇曳,如同无数挣扎的鬼魂。
我坐在一条长凳上,任由幕玄辰沉默地为我处理手臂上被流矢划开的伤口。
他已经脱下了那身象征着太子身份的华贵朝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衫,上面还沾染着斑斑血迹,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得可怕。用烈酒清洗伤口,撒上金疮药,再用干净的麻布一圈圈仔细地包扎。他的动作很轻,轻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但他的指尖,却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轻微的颤抖。
从逃出来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种沉默,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咆哮,都更让我感到心慌。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含元殿的那场对峙,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他过去二十多年所建立的整个世界观,剖析得淋漓尽致,然后又残忍地碾碎。
他的父皇,视他为平定另一子的棋子,视我为延续国运的“祭品”。
他的皇叔,视他为挡在皇位前的绊脚石,视我为可以夺取的“宝物”。
而他最敬重的帝师魏征,那个教导他“为君之道,在乎制衡”的老师,更是从一开始,就将我定义为可以为了“天下苍生”而随意牺牲的“钥匙”。
所有人,都将我视为一件“物品”。
可以利用,可以争夺,可以牺牲,唯独不是一个“人”。
他过往所有的权谋,所有的隐忍,所有在夹缝中求存的智慧,在今夜这绝对的力量和赤裸裸的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他以为自己是棋手,却发现自己和棋子唯一的区别,只是暂时还没被丢出棋盘而已。
“嘶……”
药粉的刺激让我的手臂传来一阵刺痛,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声音,仿佛一个开关,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幕玄辰包扎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抬起头,那双曾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杂着痛苦、迷茫与滔天怒火的猩红。
“疼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摇了摇头,想说这点伤不算什么。
但他却像是没看到我的动作,自顾自地、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说道:“我的父皇,想用你去换他的千秋万代。我的皇叔,想用你去换他的九五之尊。我的老师……想用你去换他所谓的天地纲常。”
他每说一句,攥着麻布的手便收紧一分,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足够聪明,足够隐忍,就能在这盘棋上,为我们争得一线生机。”他惨然一笑,那笑容里满是自嘲,“可我错了,秦卿,我错得离谱。”
他丢下手中的麻布,双手痛苦地插入发间,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当他们可以随时掀翻棋盘的时候,你所谓的‘棋艺’,又有什么意义?!”他猛地抬起头,一拳狠狠地砸在身旁的木柱上!
“砰!”
那根积满灰尘的柱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
“我忍让,我筹谋,我步步为营……可到头来,我连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都做不到!”他盯着我,眼中翻涌的,是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无尽的悔恨与无力感,“在他们眼里,你只是个物件……而我,就是那个负责看管物件,却又随时可以被舍弃的……看门人!”
我的心,被他话语里的绝望,狠狠地刺痛了。
我伸出没有受伤的手,想要去握住他那只因为用力而渗出血迹的拳头。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他眼中所有的混乱与痛苦,却忽然如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到极致的……决绝。
那是一种,当一个人被逼到悬崖尽头,决定放弃所有退路,纵身一跃时的眼神。
他不再颤抖,不再迷茫。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