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七年,九月,大青城。
自宣化回大青城已经过了二十来天,云苏总算是缓了过来,离开怀安城时尖尖的下巴,如今有了一点点弧度。
马驫安全回来了,李云苏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马驫给曾令荃带回了曾达的信,曾令荃捧着信读完,便嚎啕大哭。
他指尖掐进信纸,仿佛要攥住父亲字迹里的最后一丝温热。
喉间滚出野兽般的呜咽,泪水砸在「珍重」二字上,墨迹晕成灰黑的疤。
忽将信纸塞向怀中,似要深藏下这深深的眷恋,却被马驫铁钳般的手扼住腕骨!
信纸如残蝶纷飞落地,靴底碾过父亲的落款。
马驫对他说:「小姐冒死救你,我冒死去杀陈保,你却恩将仇报,几次三番想逃走。
若非小姐拦着,我现在就想三刀六洞捅死你!
」说罢,马驫拣起地上的信,便走了。
当门扉关闭的闷响传来,曾令荃的额骨撞向土墙的钝声里,血锈味混着陈年茅草屑,在齿间漫开死亡的甜腥。
李仁只能将他绑在柱子上,不让他以这种方式自残。
又过几日,京中消息来,李云苏拿着信告诉他,「曾令荃,你弟弟曾令荣死了。
」绝食好几天的曾令荃,睁开了眼睛,看着李云苏道:「你骗我。
」
李云苏冷静对他说:「一个人瘫痪在床四年,也就是曾令荣生在侯府,时时有人照应,所以才能活上四年。
若放贫民家中,可能不到一年就死了。
我从不知道一个瘫痪之人能活十年以上者。
若世子见多识广,不妨也让云苏增广见闻一番。
」
曾令荃听完,垂下了头,他知道李云苏说的是事实。
「来人,将世子的手解开。
」马驫便将曾令荃的手解了开来。
「曾令荃,你若还想死,便死吧。
你死了,镇北侯府便死了。
」李云苏继续冷冷地说。
曾令荃听完,踉跄地冲向李云苏,被马驫当胸一脚踢飞,曾令荃吐了一口血。
「曾令荃,你不要以为我不想杀你。
以我们英国公府和裴家的交情,就你们镇北侯府对裴家做的事情,你就足以偿命!
」李云苏对着他说。
「你……你到底……到底想做什麽?」
「曾世子,你以为镇北侯府是什麽?」李云苏的指尖划过案面,如拭剑锋,「是圣祖赐的绣春刀?是兵部存档的制式腰牌?错了,你们只是皇帝的刀而已!
」她突然攥紧拳头,骨节青白:「断了你们家这把刀,还有更多其他的刀。
不过就是『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而今我要折断的,是握刀的那只手!
我要你们父子和我合作,你父亲也只有和我合作,才能摆脱猜忌丶钳制。
断了持刀人,我可以放你们走。
毕竟,你们也不过就是刀罢了。
」
曾令荃嗫嚅着嘴唇,实在觉得李云苏是一个疯子,竟敢去想弑君之事。
而后来前线的消息陆续回来了,李云苏判断这个仗十月便能打完,于是李信便大量去购马,送刘勤所在的板升好好饲养。
若大庆和北狄能达成共识,那大庆最大的需求便是马,而北狄最大的需求应该就是铁器。
铁器是大庆不会允许出现在官方交易里面的,所以铁器还得从杀虎口带过来,而马则可以公开买卖了。
此外,李义从京中来了消息,先李云苏也知道了云茹,也就是孙巧稚,怀孕了。
那一刻,李云苏眼泪扑簌而下。
自己的姐姐只比自己大了两岁,却经历了如此恶心的事情,要给自己的杀父仇人怀上孩子。
她实在无法想像云茹在宫中的日子。
而邓修翼为了帮自己的姐姐脱罪,做了如此多的事情,胡太医的来报一直在说邓修翼身体时好时坏的消息,更提到了秦烈对邓修翼的两次暗杀,李云苏心痛得不行。
她太想给邓修翼写信了,几次提笔,几次颤抖着手放下。
终于鼓起勇气,写下「修翼」两个字,笔尖悬在「修翼」的「翼」字末点,一滴墨如垂死黑蛾,颤巍巍坠向宣纸。
她眼睁睁看它洇开,先是吞噬了「共」部,继而漫过「田」字,最终化作阴郁的墨沼。
忽觉腕间剧痛,才惊觉牙关已咬透唇肉,血珠滴落墨潭,绽出一朵畸形的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