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李信听得分明,李云苏整整对月弹了一夜的琴。
冰弦在李云苏指下迸出杀伐之音,《广陵散》的孤愤劈开月色。
三更后弦声渐喑,似寒泉咽石,漏断香销。
待东方既白,李信推门只见案头瑶琴:七弦皆断,一指染血,冷月凝在焦尾的断纹上,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刀伤。
次日,李信便给裴世宪去了一封信,而云苏则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日。
又过一日,李云苏给李义回信,无论花多少钱动用多少力量,都要将王存留在太仆寺卿的位置上。
另外让胡太医务必看好邓修翼的身体,关于他的任何事情,都要报来她知道。
九月廿日后,宣化之战的走向基本便是以和谈为定局,邓修翼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他总算有时间来考虑御马监和郑才人的事情了。
那一夜,邓修翼让小全子先去睡了以后,便一个人枯坐在书房。
夜漏三更时,连隔壁内官房的灯烛都已灭尽。
这方天地被夜色浸得更深,唯内书堂的庑殿顶在月光下凝着层白霜。
墙外老槐的枯枝成了墨色剪影,枝桠间漏下的月光碎成冷银,洒在青灰砖地上,像泼洒的残墨。
门轴被风吹得在寒夜里出冻裂般的轻响。
正堂内只一盏羊角宫灯悬在梁下,灯芯结着豆大的灯花。
东侧书架立在阴影里,蓝布函套的旧书堆叠如沉默的墙。
唯有常取阅的几格被宫灯映出浅淡木色,而在那显眼处,静静立着一尊半掌高的仕女玉雕。
玉料温润,在昏黄烛火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
仕女体态袅娜,衣袂线条流畅,低眉顺眼,一派娴静。
然而,玉雕头微微偏向邓修翼,仿佛正对着他,而那双眼眸却低垂着,并非他心底烙刻的那双含情带露丶顾盼生辉的杏花眼。
整间屋子静得能听见灯芯爆响的「噼啪」声。
远处司礼监的值更梆子敲过三下,梆子声在空巷里拖得很长。
滴漏声在夜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落在冰面上,丈量着掌印者独坐在阴影里的时辰。
他用手指沾着温水在书桌面上写着「郑才人」,指尖敲击着桌面。
他回想着郑才人这个人,「进退有度,心性坚韧」,不是冒失之人。
他又在桌面上写下了「安达」两字,然后左手支颐,眉头紧锁。
想了约一盏茶,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将「安达」这个名字抹掉了,收了右手,空握着拳,放在嘴唇上,大拇指甲反覆在食指和中指肚上来回摩挲。
随后,他又用食指沾了水,写下了「孙健」这两个字。
此时,邓修翼不再支颐,然后撑开左手,用虎口撑住了左额,闭上了眼睛。
邓修翼的眼睫在烛影里颤了颤,终究还是睁开了。
视线没有投向虚空,也没有落在决定郑才人命运的「孙健」二字上,而是直直撞进了书架阴影中那尊玉仕女的低垂眼眸里。
玉是上好的和田青白,温润的料子此刻却像一块冰,冻得他心口麻。
那仕女娴静的姿态,衣袂流畅的线条,本该是李云苏留在他这污浊地界的一缕魂。
可偏偏不是那双眼睛,不是那在教坊司绝望的尘埃里,依然映着星子般亮光的杏花眼。
这玉雕的眼帘低垂,像在哀悼,又像在怜悯。
「苏苏…」这名字在他喉间滚了滚,没出声。
他仿佛看见那双真正的杏花眼,此刻正透过这玉石的屏障,安静地望着他。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是望着。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剐人。
「我自宫入宫时,以为把「邓修翼」剐乾净了,剩下的不过是副任人践踏的皮囊骨头。
可你偏要说我是『人』……」
书桌水痕未乾,「孙健」的名字像一道疤。
东厂提督……那是他从浣衣局泥沼里亲手捞出的,如今要放他去啃噬未成形的胎儿。
为了什麽?为了李云茹腹中那团属于仇人的血肉?不。
是为了那血肉里流淌着的丶属于李家的骨血。
「多讽刺啊……」他几乎要笑出声,「当年我跪在诏狱外,听着父亲被廷杖的闷响,想着若有神明,为何不降天雷劈死那昏君和爪牙?如今我却成了那皇权之下最毒的手……」
玉雕仕女的衣袂在烛火摇曳中泛着冷光,那低垂的眼帘似乎在说:你葬父母用了刀,如今『赎罪』也要用刀。
这双手,除了握刀沾血,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