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焦渴中蠕动身躯,目光死死地、贪婪地、甚至带着一种疯狂虔诚的光芒,追随着苏晚手中那象征着续命可能的半块焦黄。她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抽气声,那早已干涸裂口的脸却因绝望的渴望而扭曲,如同从地狱裂缝窥见了一丝微弱的光。
苏晚僵硬站着,成了这片死亡移动画卷中一尊突兀的雕像。时间凝滞,连风也仿佛停止了流动,空气中悬而未决的气息粘稠如凝固的胶质。
突然,苏晚动了。她没有将馒头递出,那只紧攥着馒头的手猛地扬起——
“啪!”
硬物砸在滚烫土地上的沉闷爆响撕裂了沉闷。霉斑点点的硬块在焦土表面炸开,碎裂的硬渣迸溅开去,沾满了灰土。那妇人浑身一震,巨大空洞的眼睛里难以置信的光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冰封一切的绝望死灰。
馒头碎了。命,被自己亲手摔碎了!
苏晚看也不看妇人一眼,也不再看地上散碎的霉块。她猛地转身,扑向那辆歪倒的、装载着母亲最后躯壳的独轮车。一股蛮横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陡然冲进她瘦弱骨架里,膝盖的剧痛似乎也感觉不到了。她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铁锈的腥甜。粗粝的绳索狠狠勒入单薄肩胛,磨在原先皮开肉绽的旧伤口上。身体猛地一沉,脚底踩在滚烫沙土上发出刺耳摩擦声。
干裂的车轮碾过龟裂的土地,发出同样干枯欲裂的呻吟。她背对着那个匍匐在地的母亲,脊梁挺得笔直。车轮碾过碎掉的馒头渣时,细微的碎裂声仿佛碾过她自己刚断开的脐带。
车轮滚动,拖着她和她身后的母亲,沉重而决绝地汇入了南向那缓慢流淌、望不见尽头的灰色河流。身后,那个匍匐的妇人猛地扑倒在散落的残渣上,像一头饿疯的母兽,发出压抑在胸腔深处近乎窒息的呜咽,手指疯狂地刮着干硬的土皮,拾起那些沾满尘土、几乎无法再入口的碎屑……然后,她背上那个破烂襁褓深处,极其微弱地,传来一声新的、断断续续的哭泣。那细弱声息,在乌鸦盘旋不休的聒噪声中,挣扎着飘来,断断续续钻进苏晚耳中,如同针扎一般钻进她麻木的神经深处。一声,又一声,如同阴魂,执着地萦绕着,渐渐和推车单调枯燥的磨牙声搅成一团混沌。
西天残阳不知何时已被暮色悄然吞噬。无边无际的灰暗铺天盖地压下来,将四野逃亡的蠕动人群吞没,让每一条模糊人影都成了挣扎沉浮的暗斑。天地只剩一片巨大坟茔般的混沌,唯有远处地平线极渺远处,依稀有一抹虚幻灯火在深灰色混沌里微微亮着,如同悬在冥河之上的引魂灯。
冷硬的寒风不知从何处缝隙钻了出来,沿着龟裂的大地疾走,卷起细微尘沙抽打着她的脸。那风干冷如同来自坟墓最深处,每一缕都渗透进她薄衫下僵硬的骨头缝里,连带着心底最后一点残留的温热也彻底被卷走、冻结。
她不再抬眼眺望远方灯火虚幻的海市蜃楼,只是更深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住自己脚下那片不断龟裂退后的焦土,以及车轮碾出的那两道绝望延伸的辙印。
天上唯挂一轮孤月,月光苍白而寒冷,如同从死人眼眶里倾泻而下的微芒。这光吝啬地涂抹在大地之上,只勾出荒原上更森冷的轮廓,也映得车板上草席里那具无声的躯体轮廓僵直清晰。
苏晚身体剧烈颤动一下,仿佛被那道惨淡月光灼痛了魂魄。她僵硬地抬起头,毫无预兆地仰望苍穹。月光落入她眼里,两泓早已干枯深潭般的瞳孔深处,倒映着那轮冰冷寒魄——竟看不到一丝波澜,只余下深不见底、比寒夜更冰冷的空洞和虚无。
身下车轮摩擦的呻吟声缓慢而沉重,每一次都碾压过黑暗。枯瘦手腕上的绳索勒痕,也深深浸入血肉,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