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不及感受中华上国的余韵,立刻就被码头上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景象所吸引。
只见一队身着号衣的清兵,手持乌黑油亮的皮鞭,正大声呵斥着码头上的苦力、小贩和那些看似无所事事的过往行人。在清兵的驱赶和鞭影下,那些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百姓,如同受到惊吓的羊群,纷纷朝着他们使团的方向,慌乱地跪拜下去,额头紧紧触着冰冷肮脏的地面,不敢抬起。
动作仓促而机械,仿佛演练过无数次,又仿佛纯粹是出于对皮鞭深入骨髓的恐惧。森下伯平甚至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因为腿脚不便,跪拜得稍慢了些,背上立刻挨了清脆的一鞭子,老人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身子伏得更低,几乎蜷缩成了一团。
森下伯平微微蹙眉,心中泛起一阵不适。他并非不了解中华的礼仪,朝贡体系下,藩属国使臣见中国皇帝自然需要行跪拜大礼,这在日本对明代的交往中也曾有过先例。但眼前这场景,似乎超出了礼仪的范畴,那挥舞的皮鞭,那恐惧的眼神,那麻木的跪拜,更像是一种赤裸裸的威压与羞辱,毫无“礼”的庄严,只剩下“力”的炫耀。
这时,一名负责接待的牛录章京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那笑容却像是画在脸上,并未深入眼底:“森下大人,海上颠簸,一路辛苦。这些贱民,粗鄙无文,能得见天朝上国使臣风采,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分,自然要跪迎,以示恭敬。”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辽东口音,语气中透着一种理所当然。
森下伯平沉默了片刻,压下心中的反感,用略显生硬的汉语问道:“章京大人,有劳。即便是迎接上国使臣,示以恭敬,亦不必如此……苛烈吧?跪拜之礼,我邦亦知,然似这般鞭挞驱使,未免……有失仁和之道。”
那牛录章京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倨傲与不解的神情,仿佛森下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森下大人有所不知,此乃我大清风俗,亦是规矩。尊卑有序,上下有别,乃是天地至理。奴才见了主子,百姓见了官差,乃至见了友邦尊使,行跪拜大礼乃是本分,是规矩。若有不从,便是大不敬,坏了规矩,自然要受惩处。大人初来乍到,见怪不怪,习惯便好。”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如同太阳东升西落般天经地义的事情,那皮鞭下的呻吟,在他耳中似乎与风声、海浪声无异,引不起丝毫波澜。
森下伯平不再言语,只是目光再次扫过那些依旧匍匐在地、不敢动弹的身影,以及清兵手中那随着走动轻轻晃动的乌黑鞭子,心中那丝寒意愈发浓重。这与他自幼所了解的、那个以“仁义礼智信”立国、讲究“仁政”“王道”的中华,与他读过的汉唐典籍、宋明文章中所描绘的那个气象恢宏、文化灿烂的国度,似乎相去甚远,甚至背道而驰。
使团被安排乘坐马车前往北京。一路行来,这种压抑与格格不入的感觉愈发强烈。道路两旁时而可见废弃的田庄,荒芜的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以及被绳索串连着、衣衫褴褛、目光呆滞,不知押往何处的囚徒队伍。
森下伯平偶尔能从车窗缝隙中,看到一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汉人百姓,或者在路边跪迎官轿的人群,他们的眼神大多充满了恐惧、麻木,但在那深藏的底部,偶尔也会闪过一丝不敢流露的、如同余烬般的恨意。这与他想象中的“天命所归”、“万民景仰”的景象,实在相差太远。
终于,使团抵达了北京,被安排在专门接待外藩的驿馆住下。驿馆还算整洁,但气氛肃穆,负责接待的清朝官吏态度客气而疏离,带着一种程式化的谨慎。次日,在经过一番严格的检查后,他们得到了大清皇帝福临和实际掌权者摄政王多尔衮的接见。
紫禁城的宫殿依旧宏伟壮丽,朱墙金瓦,飞檐斗拱,彰显着昔日帝国的辉煌。然而,行走其间,森下伯平敏锐地感觉到,弥漫在空气中的,并非文化的厚重与包容,而是一种紧绷的、不容置疑的、带着铁血气息的权力威严。侍卫们如同泥塑木雕,眼神锐利,站得笔直,透出森严的等级与纪律。
森下伯平率领使团成员,按照日本国的习惯,以及他对当前国际形势的理解,向端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福临和一旁设座的多尔衮行礼。他深深鞠躬,幅度超过平常,口中用汉语清晰而恭敬地称颂道:“日本国使臣森下伯平,参见陛下,参见殿下。恭祝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他身后的使团成员也随之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训练有素。
然而,这并未换来预期的回应。大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空气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