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的诏书如同在已渐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尽管未能再掀起滔天巨浪,但那圈圈扩散的涟漪,却清晰地映照出权力更迭后,对旧日罪孽的最后清算。通缉张晓宇的告示用浓墨重彩书写,贴遍了全国各州府县衙的照壁,那朱红的官印和“助纣为虐,屠戮同胞”八个刺目的罪名之下,是足以让寻常百姓之家十世无忧,甚至能换取一官半职的惊人赏格。
画像上的张晓宇,眉目间还带着几分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未曾被彻底磨蚀的年轻痕迹与书卷气,与如今这个时空里,经过口耳相传、妖魔化后,人们心中那个青面獠牙、心肠歹毒、能呼风唤雨的妖人形象,相去甚远。告示前总围着各色人等,有唏嘘感叹的,有义愤填膺的,也有盯着那赏格眼热,幻想着能一步登天的。
消息几经周转,传到戚睿涵耳中时,他正与李大坤在西安府宅邸那处幽静的庭院中对弈。时值深秋,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的枝桠在灰白色的天幕下勾勒出嶙峋的线条,偶尔有几片顽固的黄叶打着旋儿飘落,悄无声息地覆在青石棋盘边缘。棋枰之上,黑白子纠缠绞杀,形势胶着,一如他们曾亲身经历的那些波澜壮阔又血腥残酷的岁月。石桌旁的小泥炉上煨着一壶酒,酒香混着清冷的空气,缓缓弥漫。
李大坤捏着一枚沉甸甸的黑子,粗壮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他久久未曾落下,粗壮的眉毛拧在一起:“睿涵,”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朝廷还在找他。这都两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叹了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承载了无数难以言说的过往,最终他将棋子“啪”地一声丢回黑檀木棋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说起来,当初在舟山,我们三个一起被那诡异的海雾吞没,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张晓宇他……唉。”这一声“唉”,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不解,也有几分物伤其类的黯然。
戚睿涵的目光没有离开棋盘,尤其落在棋盘左下角那一处。那里,白棋的一条大龙正面临严峻的劫争,气紧形薄,生死一线。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温润如玉的白子,指尖感受着玉石特有的微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飘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犯下的罪,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总要有个交代。无论是出于公义,还是给那些枉死的魂灵一个慰藉。”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棋盘,望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声音更低了些,“只是……”只是什么?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那份源于同窗之谊、源于共同穿越时空、源于对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时代的共同记忆的微妙牵连,让他在听闻这纸措辞严厉的通缉时,心头泛起的并非纯粹的快意恩仇,而是一种混杂着遗憾、沉重乃至一丝惘然的叹息?张晓宇呕心沥血为清廷研制的那恶毒火器与生化武器,曾让多少冲锋陷阵的义军将士、多少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在烈焰与毒雾中痛苦哀嚎,尸横遍野,其行径,纵然千刀万剐亦不为过。可那终究是张晓宇,是那个曾在大学校园里,与袁薇并肩而行,笑容爽朗,会因为袁薇与异性交往的尺度问题而与自己争得面红耳赤,那个在实验室里专注认真,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张晓宇。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中交织碰撞,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
他端起手边微温的酒杯,浅啜一口,试图压下心头的纷乱,然后转换了话题,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李岩先生和史可法大人前日找我密谈,”他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他们说,盛京破城时悬示两年,用以警示天下的那颗‘张晓宇’人头,似乎有些蹊跷,至今未曾腐烂,面貌也过于僵死,不似自然。”
李大坤愕然抬头,眼睛瞪得溜圆:“还有这事?莫非……”他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金蝉脱壳?”
“易容之术,并非只在话本传奇里才有。”戚睿涵淡淡道,目光转回棋盘,手中那颗白子精准地落下,填入了劫争的关键之处,顿时让白龙多了几分喘息之机,“看来,我们的老同学,比我们想象的更要狡猾,也更要……惜命。”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
棋局并未终了,戚睿涵却已推枰而起。秋日的凉风拂动他素色的衣袍,带来远方枯草的气息。他决定去北京一趟。这个决定并非全然为了追索张晓宇的下落,更多的,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对过往的告别。大顺一统,天下初定,他与董小倩、李大坤回归现代之期已近在咫尺。在离开这个浸染了血与火、爱恨与纠葛的时代之前,他需要亲手为这段染血的过往,画上一个明确的句点,无论这个句点是圆满还是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