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二年七月,黄河进入了最桀骜不驯的伏汛时节。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和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木杂草,以万马奔腾之势向东奔流。柳园口这段相对平缓的河道,水面也比平日宽了近三成,湍急的暗流在水下形成一个个致命的漩涡。
南岸的芦苇荡深处,金声桓站在临时搭建的木质了望台上,透过精心伪装的观察孔,死死盯着对岸那座尚未完工的清军炮台。炮台只有半人多高,几个清军哨兵懒散地靠在垒了一半的土墙上打盹——这是王五的细作三天前用掺了蒙汗药的酒壶“犒劳”守军的结果。
“铁柱,还能干吗?”金声桓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没有离开千里镜。
赵铁柱蹲在泥泞的河滩上,粗糙的手指捻起一捧湿土,又侧耳倾听河水的轰鸣。他身后,数百名从匠作营精选出来的工匠和工兵,正悄无声息地将一个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浮桥单元从隐藏的沟渠中推出来。那些模块长一丈二尺,宽六尺,骨架是用反复蒸煮阴干的硬柞木榫卯拼接而成,蒙着三层浸过桐油的厚牛皮,内填软木和密封的猪尿脬。
“水流比预想的急三成,”赵铁柱闷声道,他脸上溅满了泥点,胡须都打了绺,“但还能干。鱼胶合剂俺试过了,在水里能挺两个时辰才开始发软。两个时辰……够用了。”
“炮台呢?”
“夜里子时动手。”王五像影子一样出现在两人身后,“十二个人,都是好手。用弩,不见血。”
金声桓缓缓点头。这是刀尖上跳舞——任何响动都可能惊动上游二十里外怀庆府驻防的清军主力。岳乐用兵虽然持重,但绝非庸才,一旦发现柳园口异动,只需派两千骑兵半个时辰就能赶到。
“传令下去,”金声桓转身,对肃立身后的几名将官低声道,“第一哨燧发铳手,前出至河岸百步处隐蔽,若对岸有异动,不必请示,全力开火压制。第二哨工兵,铁柱下令后,即刻下水组装。第三哨……”
命令一条条下达,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这不是战场冲锋,却比冲锋更考验神经。他们要在这奔腾的大河上,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用一堆木头和牛皮,搭起一条通往北岸的血路。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淮安城。
总兵府后堂,刘泽清烦躁地踱着步子。这位昔日在山东镇压民变起家、后降清又归明的悍将,此刻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案几上摊着两封信——一封来自南京兵部,措辞严厉,催他即刻发兵北上,配合史可法“规复山东”;另一封则皱巴巴的,没有署名,只列了他三条罪状:崇祯十五年私纵清军过境、隆武元年克扣江北军饷七万两、上月强占清河县民田三百亩。
第一条是死罪。第二条是杀头的罪。第三条……在平时根本不算什么。
“谁送来的?”刘泽清猛地转身,瞪着垂手立在堂下的心腹管家。
“不……不知。清晨发现插在府门上的,值守的家丁说没看见人影。”管家声音发颤。
刘泽清抓起那封匿名信,指尖发白。这些事做得隐秘,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三个已经死了,剩下两个就在这间屋子里。他的目光扫过管家和另一名贴身亲卫,两人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不是他们。那会是谁?史可法?马士英?还是……武昌那位?
想起武昌,刘泽清后背渗出冷汗。开封之战的消息早已传来,多铎败得那么惨,连黄河天险都没挡住林慕义的兵锋。如今那姓林的坐拥湖广、河南,麾下精兵十万,火器之利传闻已近乎妖术。若他真要清算旧账……
“报——”一名传令兵跌跌撞撞冲进后堂,“大帅!不好了!城外……城外出现大队兵马,打的是……是史阁部的旗号!”
刘泽清脑中嗡的一声。史可法?他不在扬州督师,来淮安做什么?还带着兵马?
他疾步登上城楼,只见淮安城南黑压压列着三千余人马,衣甲鲜明,阵中一杆“督师江北兵部尚书史”的大纛在夏日的热风中猎猎作响。更让他心惊的是,军阵侧翼还有数百衣着各异、却个个精气内敛的汉子,打着的旗号赫然是“复社”“几社”——那是陈子龙的人!
城下,史可法一身素袍,未着甲胄,只带了两名亲随,策马至护城河边,朗声道:“刘总镇,可法奉朝廷旨意,巡视江防,还请开城一叙!”
声音透过闷热的空气传来,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刘泽清脸色变幻,拳头攥紧又松开。他麾下有两万兵马,不怕史可法这三千人。但史可法代表朝廷大义,更麻烦的是陈子龙那些士林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