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听完徐崇右那带着七分自得、三分示威的自报家门,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轻轻“噢”了一声,拖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仿佛才将眼前此人与那名震东南的松江徐氏联系起来。
他随即展颜,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恍然与些许客套的笑容,微微颔首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徐阁老的侄公子,靖海伯陈恪,有失远迎了。”
说罢,他侧头对仍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王主事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王主事,这里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徐公子是本伯座师亲族,自有本伯接待。”
王主事如蒙大赦,连忙叩了个头,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经过那散落着银票的公案时,眼角都不敢斜视一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炭火。
陈恪这才转向徐崇右,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一旁待客的檀木座椅,语气从容:“徐公子,请坐。阿大,看茶。”
他这番举动,看似给足了面子,但那份从容不迫、反客为主的气度,却让徐崇右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预期的震慑效果并未完全达成,反而隐隐被对方掌控了节奏。
他心中略有不快,但想到家族交代的正事,还是依言坐下,只是腰板挺得笔直,试图维持那份世家子的优越感。
阿大无声地奉上两盏新沏的香茗。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芽叶嫩绿,汤色清亮。
徐崇右端起来,故作姿态地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小口,随即微微蹙眉,仿佛随口品评般说道:“茶倒是好茶,就是这叶子……略显陈了些,火候也老了一点。”
他这话看似在评茶,实则眼神瞟向陈恪,带着一种“我见识过更好东西”的意思,实际上是在暗示自己并非可以轻易糊弄的冤大头。
陈恪闻言,并未看徐崇右,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盏中茶叶,语气平淡地接话道:“喝茶嘛,喝什么茶,有时候也得看是待什么人。若是知己好友,粗茶淡水亦能品出真味;若话不投机,便是御前龙井,也不过是解渴的俗物罢了。徐公子,你说是不是?”
徐崇右没料到陈恪会如此直接,甚至带着一丝绵里藏针的揶揄,脸色顿时一僵,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看就要发作。
陈恪却不等他开口,立刻话锋一转,脸上笑容依旧,仿佛刚才只是朋友间的玩笑:“诶,说起来,贵伯父徐阁老,乃是本伯座师,你我之间,也算有同门之谊。徐公子年长于我,若不嫌弃,本伯便暂称一声‘徐兄’如何?却不知徐兄此番莅临上海,有何指教?”
徐崇右被他这番操作弄得有些发懵,怒气被堵了回去,又见陈恪态度客气,那点被捧着的虚荣心稍稍满足,面色这才缓和下来,顺着台阶说道:“陈伯爷客气了。指教不敢当,我此番前来,是代表我们松江徐氏,给伯爷您……送一桩大买卖来了!”
陈恪适时地露出颇感兴趣的神情,身体微微前倾:“噢?愿闻其详。”
他这话倒不全是作伪。徐家作为东南巨室,若能遵守规则,合法经营,对上海港的繁荣确有裨益,他乐见其成。
徐崇右见陈恪上道,心中得意,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倨傲:“好说!我们徐家,准备在上海港,长期租用三百亩上好的地块,用以兴建工坊、仓栈!另外,还要在城内最繁华的地段,拿下三十个临街铺面!如何,伯爷,这算不算一桩大买卖?”
他仿佛已看到陈恪为这“巨额投资”动容的模样。
陈恪听罢,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静:“徐家有意入驻上海,本伯自然欢迎之至。按我上海府章程,凡有意投资设厂、开设商号者,只需按程序至市舶司下属理商局报备,依规认购相应船引额度,缴纳地租税金,经核验无误,便可划拨地块、办理契书。此事循例办理即可,有何难处?”他将程序说得清清楚楚,表明此事是公开、透明的常规业务。
徐崇右嘿嘿一笑,摆了摆手:“伯爷误会了。三百亩郊外荒地、三十个寻常铺面,那算什么?我徐家要的,自然是最好的!听说如今港区核心的‘兴业街’一带,铺面最为抢手,可谓寸土寸金。我的意思是……”
他压低了声音,身体也向前凑了凑,“恳请伯爷,代我徐家,与那些先来的商贾商谈一番,让他们腾出些位置来。以您知府之尊,这点面子,那些商人总是要给的吧?事成之后,我徐家必不忘伯爷鼎力相助之情!”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不是按规矩排队买地,而是要陈恪利用官府权威,强行让早期投资者给徐家让路,吃现成的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