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过了两三天,上海县衙的平静便被打破了。来的并非徐阶从京城派来的说客,亦非预料中携带着首辅手书的官员,而是一位分量更重、却也更加微妙的人物——松江徐氏当代的家主,徐崇右的亲生父亲,徐陟。
徐陟的抵达,低调而迅速。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直奔上海府衙,甚至没有入住城中最好的客栈,而是悄无声息地包下了临近兴业街的一处僻静院落。
这位面容和徐阶有几分相似的老者,身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度,与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截然不同。
他并非不通世故的莽夫,相反,作为将徐家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的掌舵人,他深谙人情利害。
事实上,在徐崇右被下狱的消息传回松江后不久,徐陟就收到了弟弟徐阶从京城快马送来的密信。
信中,徐阶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罕见的严厉,告诫兄长务必冷静,言明陈恪此人圣眷正隆,手段非常,且眼下正值其风头最劲之时,万不可与之正面冲突,尤其不可倚仗徐家之势强行施压,以免授人以柄,陷徐家于被动。
徐阶的建议是,让徐陟亲自或派一得力之人,携带重礼,以谦卑姿态拜会陈恪,陈明徐崇右年少无知、冲撞法度,恳请陈恪念在“同门之谊”及徐家薄面上,高抬贵手,从轻发落,徐家愿加倍赔偿苦主损失,并严加管束子弟。
这无疑是当时最稳妥、也最符合徐家整体利益的策略。
以陈恪的政治智慧,未必不会顺水推舟,在徐家低头后,将此事定性为“纨绔滋事,调解了结”,既全了双方颜面,也达到了警示效果。
然而,徐陟内心深处,却对弟弟这番委曲求全的指示,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抵触与不甘。
他承认陈恪厉害,是个人物。但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知府,一个靠着军功和皇帝宠幸蹿升的幸进之臣罢了。
而他徐家,是累世官宦、诗礼传家的松江望族,是当朝首辅的本家!自己身为家主,更是富甲一方,在松江乃至整个南直隶,谁不敬他徐家三分?如今,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尽管他也恨铁不成钢,但却要让他这个做老子的,如此低声下气地去向一个晚辈后生赔罪求饶?
这口气,他咽不下!这脸面,他丢不起!
更重要的是,在徐陟这类传统士绅的认知里,官场的规则,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法条。
权力的本质是人情与利益的交换。他陈恪在上海搞的那套“规矩”,在他看来,不过是标新立异、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岂能当真?
天下的衙门,说到底,还不是谁权势大、谁银子多,谁就更有理?
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式,让他选择了一条看似巧妙、实则愚蠢的道路——他决定绕过陈恪,直接解决“问题”的源头。
他的逻辑很简单。
既然陈恪是依据苦主的状纸抓人审案,那么,只要苦主不再告状,甚至主动改口,证明这是一场“误会”,那陈恪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关押徐崇右?
所谓“民不举,官不究”,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老规矩”。
届时,就算陈恪心有不甘,在没有苦主追诉的情况下,也只能无奈放人。
这样一来,他既不用向陈恪低头,又能救出儿子,还能向所有人证明:在上海,徐家的能量,依然不是区区一个知府的法令所能限制的。
这无疑是对陈恪权威最隐晦,却也最直接的挑衅。
徐陟并非想与陈恪全面开战,他只是在用自己熟悉的方式,试图“纠正”这个年轻知府“不切实际”的规矩,告诉他:这天下,还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说了算。
于是,在抵达上海的当晚,徐陟便派人暗中接触了以周福贵为首的几名状告徐崇右的商人。
他没有威逼,而是利诱。
徐家开出的条件极其优厚:不仅承诺数倍赔偿他们所有的损失,还暗示未来徐家在上海的生意,可以优先与他们合作,给予他们梦寐以求的进入徐家商业网络的机会。
同时,徐家的管家也软中带硬地提醒他们,徐阁老毕竟是当朝首辅,今日结个善缘,日后自有好处;若一味固执,纵然陈知府能护他们一时,难道还能护他们一世?得罪了徐家,将来在南直隶,只怕寸步难行。
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诱惑和隐形的压力,周福贵等人内心的天平迅速倾斜。
他们本就是小本经营的商人,求财而已,何曾想过要卷入这等高层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