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暖阁里,银丝炭在炭盆里燃得正旺。
噼啪声里溅起的火星,将案上的米黄色宣纸映得透亮。
“都察院考成法细则”七个颜体大字,是朱厚照的亲笔,笔锋凌厉如刀,被橘红色的火光衬得愈发清晰。
屠滽捧着细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宣纸边缘。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每季度民生督查十件、吏治弹劾五件、边防巡查三次”的条款上。
眉头渐渐蹙起,连指节都微微泛白。
他算过一笔账,都察院下辖十三道监察御史,分摊到每道御史头上,一季度至少要办一件民生实事、半件弹劾案。
看着不多,可之前刘宇在任时,都察院一季度递上去的民生折,能有三件真办事的就不错了。
剩下的不是抄录旧案凑数,就是盯着“陛下御膳多了一道菜”“宫墙掉了一块砖”这类小事找茬。
实打实的硬活,没人愿意碰。
李东阳端着茶杯,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神色。
放下茶盏时故意轻咳一声,伸手从案上拿起一支炭笔,指着“民生督查”那条线,语气里带着几分通透的温和:“朝宗,你可别觉得这十件事是陛下刁难。”
“之前刘宇掌都察院时,我跟他打过不少交道。”
“一季度递上来的民生折,厚厚一摞看着唬人,我让内阁中书挨个核对,能称得上‘办实事’的,三件都凑不齐。”
他顿了顿,从案角翻出一叠泛黄的奏折,最上面一本封面写着“弘治十七年第三季度民生折”。
“你瞧瞧,这本是刘宇任上的折,说查了京郊的‘饮水难’,结果呢?”
“就派个小吏去村口站了半炷香,连井里的水都没尝一口,就写‘水质甘甜,百姓无虞’。”
“后来还是陛下暗访时发现,那口井早被污水渗了,百姓都要去三里外挑水喝!”
屠滽接过那本奏折,随手翻开一页。
果然看到“水质甘甜”的字样,旁边还画着个潦草的“勘”字,显然是应付了事。
“这也太敷衍了!”
“民生大事,怎能如此儿戏?”
他指尖捏紧纸页,纸角都被攥出了褶皱。
“就是因为太儿戏,陛下才定了这个数。”
李东阳拿过炭笔,在“十件”旁边画了个圈。
“陛下说了,百姓的事,多办一件是一件,哪怕这十件里只成了八件,也比之前三件真事强。”
“这不是给都察院定规矩,是逼都察院回归本分——言官的笔,该写百姓的苦,不是写帝王的鸡毛蒜皮。”
屠滽点点头,心里的顾虑消了些。
又指着“实绩由内阁、锦衣卫共同核查”的字样,语气里带着几分审慎:“首辅,有件事我得问问——都察院的实绩核查,按规矩该是内阁牵头、吏部配合,怎么还加了锦衣卫?”
“不是我信不过锦衣卫,”他连忙补充,指尖轻轻敲了敲细则,“是怕言官们有顾虑——锦衣卫是特务机构,突然插手监察,他们怕是会觉得‘陛下不信任都察院’,干活时缩手缩脚,反而误事。”
李东阳早料到他会问这个,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从案下抽出一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叠一模一样的奏折,字迹、措辞、甚至连涂改的痕迹都分毫不差。
“朝宗,这不是陛下多心,是刘宇闹出来的教训。”
“去年陛下要推新政,刘宇怕新政动了他的利益,就逼着都察院二十七个言官,写了一模一样的反对折,连‘新政扰民,恐生民变’的句子都一字不差。”
“朝堂上谁都没看出来,若不是有个言官良心不安,深夜托人把真折递到宫里,陛下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屠滽拿起一本奏折,又翻了另一本。
看着上面如出一辙的字迹,心里“咯噔”一下,连呼吸都沉了些。
他虽知道刘宇贪腐,却没想到竟嚣张到操控言官、批量造假的地步。
这哪里是掌都察院,分明是把监察机构当成了私产!
“首辅,我明白了。”
他把奏折放回木盒,语气里的疑虑散了大半,手指在“共同核查”四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陛下让锦衣卫参与,不是针对我,也不是不信都察院的言官,是怕再出第二个刘宇——都察院的账能做假,百姓的口碑做不了假,锦衣卫擅长暗访,正好能戳破‘纸面功夫’。”
“你能想通就好。”
李东阳松了口气,拿起炭笔在一张空白宣纸上画了个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