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侧面,隐约看见……看见他的鬓角是秃的,脑后好像……好像还拖着一条细短的、老鼠尾巴似的辫子!”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厅内所有人的脸色瞬间骤变,变得惨白如纸。剃发结辫,这正是关外满洲人最显着、也是最令人憎恶的标志。几个商人,为何要刻意遮掩?那秃鬓角和小辫子,几乎就是铁证。
另一名年纪稍长、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士兵也急忙补充,脸上惊惧之色更浓,声音都在发颤:“还……还有……禀侯爷,前天晚上,轮值守塘沽炮台的兄弟,王老五,他……他是我们队里眼神最好的,夜能视物。他说半夜起来解手时,借着云缝里透出来的那点微弱的月光,瞥见海面上有……有巨大的黑影在移动,不是一条两条,是一大片,悄无声息地,像鬼船一样,朝着炮台的方向驶来。看那船型……扁平的船头,高大的帆影,很像,很像早年叛降过去的孔有德、耿仲明那支水师的战船。当时只以为是眼花,看错了,或是海上起的海市蜃楼,就没太在意,也没敢乱报,谁知……谁知天亮前就……”
“孔有德……耿仲明……”吴三桂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仿佛咀嚼着带着血丝的仇敌的名字,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恐慌气息的空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如同风箱。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彻骨的了然与滔天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果然是他们,这些数典忘祖、甘为异族鹰犬的汉奸。里应外合,水陆并进……陆路派细作混入,伺机作乱,水路则动用叛军水师,偷袭我海防炮台,牵制甚至摧毁我侧翼防御……好个多尔衮,好狠毒的算计,好周密的部署。当真是要将我等赶尽杀绝,不留一丝余地!”
厅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牛油大烛燃烧时发出的爆响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陈圆圆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如同风中残柳,几乎站立不稳,幸得旁边一直紧张关注着她的侍女及时伸手扶住,才没有软倒在地。吴襄仿佛瞬间又被抽走了几分精气神,颓然瘫坐在太师椅上,眼神涣散,喃喃自语道,声音苍老而无力:“天数……气数……难道真是天命难违?我大明……不,这华夏……当真要遭此浩劫?”
戚睿涵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四肢冰凉,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内奸、奸细、水师偷袭……历史的惯性,那只看不见的、冷酷无情的大手,竟然如此巨大而残酷吗?任凭他如何挣扎、如何努力,凭借着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改变了吴三桂个人的选择,促成了南明与大顺那看似坚固的联盟,难道终究无法彻底扭转这神州陆沉、衣冠沦丧的结局?北京,这座刚刚因为联盟达成而看到一丝微弱希望的古都,转眼间又要陷入腥风血雨,被异族的铁蹄践踏?剃发易服的惨剧,那在另一个时空历史记载中字字血泪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难道终究要如同无法摆脱的宿命般,再次降临在这片他已然产生了深厚归属感和责任的土地之上?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与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最冰冷的深海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地攫住了他,将他往那无尽的黑暗深渊拖拽。冰冷的压力挤压着他的胸腔,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一种想要就此放弃,任由这历史的洪流将他冲走、淹没的念头,如同毒草般悄然滋生。
不,不能放弃,一个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底最深处猛烈地呐喊、震荡。他猛地摇了摇头,牙齿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尖锐的痛楚和口腔里瞬间弥漫开的腥甜血味,让他几乎涣散的意识瞬间清醒了许多,驱散了部分那冰封般的麻木。
不,不对,历史已经改变了。虽然清军依旧凭借阴谋诡计突破了山海关,但形势与原本的历史轨迹已然截然不同。他在心中对自己嘶吼。抗清民族统一战线已经建立,南明、大顺、大西,此刻至少在名义上、在道义上站在了一起,所能动员的力量、控制的疆域、拥有的战略纵深,远比原本历史上南明孤军奋战、内部倾轧时要强大得多,也要有希望得多。清军此刻即便凭借里应外合、水陆并进的狡诈战术攻破了山海关,占领了北京一带,也绝非意味着大局已定,更不意味着他们就能轻易地席卷天下。他们依然是孤军深入,兵力分散,补给线漫长而脆弱,而广大的南方、西北、西南,还存在着强大的、未曾遭受重创的抵抗力量!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想起了另一个时空里,那个积贫积弱、装备落后到了极点的国家,面对武装到牙齿、凶残暴虐的强敌,最终不也正是凭借全民族的众志成城、前仆后继、永不屈服的信念,才赢得了最终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