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定元年的三月,春光像是被精心调配过的染料,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地泼洒在南直隶凤阳府定远县的土地上。城外的原野,贪婪地吮吸着阳光雨露,早已挣脱了冬日的枯槁,披上了一袭蓬蓬松松的绿意。杨柳依依,柔韧的枝条低垂,轻拂着新筑的堤岸,仿佛仕女纤纤玉指,梳理着春风的情思。
暖风裹挟着泥土深处翻涌上来的腥甜气息,混杂着草木新芽破土而出的、那股子带着微涩的清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沁人心脾。田埂间,农夫们佝偻的身影星星点点,如同勤勉的工蚁,在广袤的绿色画卷上点缀出移动的深色斑痕。远远望去,确是一派祥和安宁的农耕图景,仿佛能听到那悠远田园诗中传来的牧歌余韵。
然而,当戚睿涵、白诗悦、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刘菲含以及新近加入的东瀛女子山木云子一行七人,踏过那略显斑驳的定远县城门洞时,一种与这明媚春光格格不入的、粘稠而沉滞的压抑感,便如初春尚未完全消融的寒雾,又似无形无质的蛛网,悄无声息地缠绕上身来,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县城之内,景象与城外迥异。街道纵横,青石板路面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失去了棱角,泛着油润的光。店铺林立,旗幡招展,各色幌子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晃动。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独轮车吱呀作响的声音不绝于耳,表面上看来,与任何一处稍显繁荣的市镇并无二致,甚至还能看到一两家新开的绸缎庄,门面光鲜。但若肯驻足细观,便能从这浮华的底色下,品咂出别样的滋味。
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大多罩着一层难以言说的疲惫,眼神深处藏着小心翼翼的谨慎,仿佛时刻提防着某种不期而至的惊扰。摊贩们脸上堆着的笑容,也像是精心演练过的面具,热情之下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勉强,目光游移不定。
偶有一队按着腰刀的衙役,迈着统一的、略显沉重的步伐巡街而过,官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规律而清晰,原本喧腾的街市便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声响瞬间低伏下去,待到那一片皂衣身影和官靴声逐渐远去,汇入街道尽头,市井的喧嚣才敢如同退潮后重新漫上沙滩的海水,慢慢恢复先前的音量,却总也回不到最初的“自然”。
“此处……”山木云子初来中土,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与好奇,她那双清澈如秋日湖水的眼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协调感,“似乎不如京城那般……畅快自在。”她的汉语尚带着些许异国腔调,音节咬得略显生硬,但表达的意思已然清晰。
刁如苑闻言,轻轻摇动手中那柄精巧的苏绣团扇,扇面上栩栩如生的蝶恋花图案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缓缓扫过街面,掠过那些表情木然的行人和强颜欢笑的商贩,低声道:“云子姑娘有所不知。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八方辐辏,气象自然万千,人也活得舒展些。这地方州县,天高皇帝远,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她顿了顿,团扇稍停,柳眉微蹙,“只是……这定远县,似乎格外的沉闷,连这春光都像是蒙了一层薄尘。”
戚睿涵没有说话,只是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他穿越至今,历经朝堂风云诡谲,沙场铁血鏖战,对这类弥漫在寻常空气中的细微变化,已有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他放慢了脚步,身形看似随意,实则浑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随时可以应对变故的松弛状态,耳廓微不可察地动着,仔细分辨着周遭混杂声浪中的每一个不和谐音。
一行人信步由缰,穿过几条还算宽敞的街道,来到了城西一处较为开阔的市集。这里显然是县城内最为热闹的所在,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各类摊贩挤挤挨挨,将本就不甚宽阔的街道两侧塞得满满当当。
新鲜的蔬菜还带着露水,禽蛋装在粗糙的竹筐里,五颜六色的布匹卷成筒状堆叠如山,还有各式各样的杂货、农具、山野干货,琳琅满目。空气中混杂着泥土、蔬菜、生肉、汗液以及某种劣质脂粉的复杂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充满了原始而鲜活的生命力,却也透露出底层民众为了生计奔波的艰辛。
就在这片鼎沸的人声与混杂的气味中,前方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像水面上投入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视线所及,是一个卖鸡蛋的摊位。摊主是一位约莫五十岁的胖大叔,面色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黝黑,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壑,深深浅浅地刻在额角眉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此刻正对着一名身穿皂隶服色、腰挎铁尺的衙役连连作揖,腰弯得很低,几乎成了九十度。他脸上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