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刑部大堂。
时已过午,盛夏的日头正烈,如同一只巨大的、灼热的眼睛,悬在京城上空。阳光勉强透过刑部大堂高而狭小的窗棂,挤进来的光束失去了外界的酷烈,变得有些怯懦,在积年阴冷的青石板地面上,投下无数晃动不安、边缘模糊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更添几分凝滞。
堂内,空气仿佛不再是流动的,而是变成了一种半透明的、粘稠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比平日更多的气力。往日里,即便再严肃的审讯,也难免有衙役轻微的脚步声、官员低沉的咳嗽声、或文书翻阅的窸窣声,此刻,这些细微的声响全都消失了,一种近乎绝对的静谧笼罩着一切,唯有人们自己压抑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
堂外,持戟卫士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分列两侧,他们的面容隐藏在盔甲的阴影下,纹丝不动。只有当他们胸膛极其缓慢地起伏时,那冰冷的铁甲片才会偶尔折射出一线转瞬即逝的微光,像黑暗中偶然划过的兵刃锋芒,旋即又被沉重的气氛吞没。
三法司的主官——刑部尚书堵胤锡、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大理寺卿张肯堂,三位身着青袍的朝廷大员,此刻并未坐在平日审判的主位,而是屏息凝神,端坐于堂上侧位。他们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目光低垂,紧紧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织金纹样,不敢与堂下跪着的人有任何视线接触,更不敢去窥视那端坐于大堂正中央、特设蟠龙椅上的年轻身影。
宁定皇帝李天淳,登基亲政未久,尚带几分少年人棱角的面庞,此刻紧绷如冷却的铸铁,线条坚硬。他刻意未穿那身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龙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质地是上好的苏缎,在晦暗的光线下几乎能吸收所有光线,唯有领口与袖缘用金线精细绣制的龙纹,在动作间偶尔流转出一丝内敛而威严的光华,昭示着他不容置疑的身份,以及此刻代天行刑、铁面无私的决绝。
堂下跪着两人。
左边是定远县令麦金德。他那身七品鸂鶒补子官袍早已揉得不成样子,后背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肥硕的躯体上。乌纱帽歪斜着,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头发粘在额角和肥腻的脸颊上。他面如死灰,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汗水不是滴,而是汇成细流,沿着下巴、脖颈不断滑落,在身前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浑身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般剧烈颤抖,全靠两旁身形健壮、面无表情的衙役死死架住胳膊,才没有彻底瘫软成一堆烂泥。
右边,则是此案的核心,淮南王李铭。他倒是还勉强维持着几分宗室的体面,身上那件皱巴巴的亲王常服,依旧能看出原本的规制。头发虽有些散乱,几缕发丝垂落额前,但腰杆却硬挺着,脖颈甚至有些僵硬地梗直。
脸上混杂着极其复杂的神情:有事情败露的不甘,有身处如此境地的愤怒,有一丝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尚未完全消退的、源自血脉的倨傲。他毕竟是晋王李自敏的幼子,是大顺太祖高皇帝李自成的亲侄,当今天子的叔辈,这身份,曾是他半生荣华的根基。
“啪”惊堂木被刑部尚书堵胤锡重重拍下。那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但在那粘稠的寂静中,却如同旱地惊雷,猛地炸开,带着木质的沉闷回响,在空旷高耸的大堂梁柱间碰撞、滚动,震得人耳膜嗡鸣,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颤,仿佛那木块是直接拍在了自己的神魂上。
堵胤锡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吸入得有些艰难,像是吸入了满肺腑的铅块。他按照早已审定无误、反复推敲过的流程,开始宣读罪状。他的声音干涩而平稳,刻意压低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石磨下艰难挤出,带着法律的冰冷重量,毫无感情地落下。
“犯官麦金德,身为定远父母官,不思报国恩、恤民苦,反而勾结藩王,欺上瞒下,私自加征赋税,巧立名目,盘剥百姓,致定远米珠薪桂,民有菜色,怨声载道,几近酿成民变。经有司查实,其贪墨赃款总计白银两千三百两有奇,证据确凿,依《大顺律》及太祖《大诰》,罪无可赦!”
麦金德听到“罪无可赦”四字,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般的、短促的哀鸣,瞳孔瞬间涣散,最后一点支撑身体的气力也泄去了,整个人如同一滩失去骨头的肉,彻底向下滑落,全靠两旁衙役如同铁钳般的手臂才勉强维持着跪姿,只是脑袋耷拉着,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
尚书的目光沉重地转向李铭,那目光里似乎有千钧重量,让周遭的空气又凝实了几分。他的声音愈发低沉,语速放缓,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