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内昏暗潮湿,家徒四壁,唯有一桌一椅,一盏油灯,以及满地的画稿和酒壶。
徐渭自顾自地坐到那张破椅子上,拿起一个酒壶灌了一口,才抬眼看向杨帆,眼神依旧浑浊,语气却似乎清醒了几分。
“你…找我?何事?”
杨帆再次躬身。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晚辈…确有一事,心中困顿,欲求教于先生。”
徐渭嗤笑一声,指了指地上的一个蒲团。
“坐吧。茶是没有了,酒…倒还有一口。”
杨帆也不客气,在蒲团上坐下,沉吟片刻,便将景德镇之变、严裕联手、自身危局,以及…对安陆景王的疑虑,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自身身世等最核心的隐秘。
徐渭默默听着,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布满皱纹的脸,看不清表情。直到杨帆说完,他又灌了一口酒,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
“景德镇…嘿…那地方…是窑火旺,还是人心里的火更旺?烧瓷…还是…烧人?”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杨帆。
“你惹上的…不是一般的麻烦。是…天家的事。”
杨帆心中一震。
“先生何出此言?”
徐渭嘿嘿低笑,手指蘸着酒水,在破桌上无意识地划着。
“有些事…有因才有果,有来才有由…不会凭空生,也不会凭空灭…那谶语,那瓷器,那景王…不会无缘无故缠上你…你…或许本就…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啊…”
杨帆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徐渭的话,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猛地想起自己的离奇身世,想起师父普清道人的神秘,想起陛下那难以捉摸的态度…难道…难道自己的身世,真的与皇家有牵连?!
这才是自己屡遭劫难、卷入这滔天漩涡的真正根源?!
徐渭看着他骤变的脸色,浑浊的眼中闪过了然,继续低声道。
“严世藩…裕王…他们…都不是傻子。
他们既然敢对你下手…或许…或许已经…摸到了你的底。你那师父…普清道人…他…真的还在武当山清修吗?怕是…早就被人‘请’去喝茶了吧…”
“轰——!”
杨帆只觉得脑海中一声巨响,整个人如坠冰窟!
师父!普清道人!自己最深的根基!若…若师父早已落入严家或裕王之手…那…那自己的所有秘密,岂非早已暴露在敌人面前?!
他们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正是因为他们自以为…已经掌握了自己所有的底牌!已经拿捏住了自己的命脉!
徐渭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罕见的怜悯。
“年轻人…这潭水…太深了…深不见底啊…你若还想活命…要么…远远逃开,隐姓埋名…要么…就得找到…比他们更深的底牌…否则…”
否则什么,他没有说,但那双看透世情的眼中,已充满了不言而喻的警告。
杨帆呆坐在蒲团上,浑身冰冷,心中却有一股火焰,在极致的冰寒中,猛地燃烧起来!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残酷!原来…自己早已在劫难逃!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坐以待毙!
他猛地站起身,对徐渭深深一揖。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晚辈…知道该如何做了!”
徐渭摆了摆手,重新拿起酒壶,恢复了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喃喃自语。
“走吧走吧…莫扰我清修…都是劫数…都是劫数啊…”
杨帆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出这破败的道观。门外阳光刺眼,他却感到前路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凶险万分!
山阴县,破败道观内。
徐渭那句“你…或许本就…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在杨帆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直以来困扰他的诸多疑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闪电骤然照亮!
为何陛下对他时而青睐有加,时而又深不可测?
为何严家对他如此忌惮,不惜一切代价要置他于死地?
为何裕王…身为储君,却对他这个“臣子”抱有如此深的恐惧和敌意,甚至不惜与严家这等仇敌联手?
为何那恶毒的“建文勋臣”谶语,偏偏能如此精准地刺痛最高层的神经?